民族主義夢囈的「台灣驕傲」,資本主義熱衷的「城市再造」,正是當今Mega Event複雜遊戲的兩大關鍵字。馬英九民族主義的天真,問題就在於他只吶喊了「台灣驕傲」,卻隱匿了「城市再造」。
文:蘇碩斌(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
一、疑雲重重
1970年代,少年的我剛學會打棒球,巧逢日本漫畫《青少棒揚威記》[1] 在台灣盜版連載,熱血的南部子弟,以為中華少棒一直去美國拿金盃很強,以為有一天世界冠軍必會留在台灣主場。我已經準備好就要喊:「世界看到台灣了!」
不過那年頭的教科書寫說中華民國是世界五強,現實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好棒棒。
我一直等。人家小日本已在1964年辦過東京奧運,連著又是1970年的大阪萬國博覽會、1972年的札幌冬奧,我大中華何時來一砲?很久之後才知道,退出聯合國之後,台灣就無法成為國際比賽的主場。
兩岸和緩的二十一世紀,台灣終於有機會主辦正式的國際盛會。2009年高雄市的「世界大學運動會」首開先例,2010年臺北市承攬「世界花卉博覽會」,馬英九市長說最欣喜的是「台灣第一次獲得國際授權、同時也是亞洲第4個國家、第7個城巿舉辦的國際博覽會⋯⋯大大提高了台灣及台北市在國際上的地位、聲望及能見度。」
國際主場的渴望,不就是我從幼稚園以來的夢想?可是我已經長大,他們卻還在裝傻。花博本來想要開發關渡平原的計畫挫敗,接手的郝龍斌只得在基隆河邊湊出帶狀公園當展場,驚險撐完會期。馬英九閉幕致詞果然逮到機會天真又哭喊:「世界應該都看到了台灣美麗的力量!」
馬英九為什麼如此天真?也不是全無道理。
二、明知有詛咒,各大城市仍然前仆後繼?
花博這種國際盛會,就是所謂Mega Events的一種。
Mega-Event的學術定義是「大規模的文化、商業及運動活動,具有劇場的特質,訴求大眾參與,強調國際能見度。」[2] 操作的SOP是「跨國的非政府組織」及「單一國家的政府組織」互相合作,例如花博的國際園藝家協會(AIPH)和台北市政府產發局,以致外表很像「公共文化」(public culture),但其實是民間的商業行為。
Mega Events歷史不長,但也不短。因為強調國際能見度,當然是現代國家出現、國與國之間競爭之後的事。歷史上最早的Mega Events是1851年倫敦萬國博覽會(Expositions),然後奧林匹克運動會(Olympic)於1896年雅典重現,加入Mega Events隊伍,再來則是1930年誕生的世界盃足球賽。除了這典型的三大,後來名為EXPOs、Fairs、Games、Conventions的各種國際高峰會、專業博覽會,也勉強算是。
Mega Events的生命史一直有兩個親密愛人。初始Mega Events的老相好是「民族主義」,1980年代起,勾勾纏的對象就變成新自由主義風格的「資本主義」,尤其是「都市更新」。英國學者Maurice Roche指出,Mega Events百餘年來就是雙重意義的堆疊:一是民族國家追求現代化的老遊戲,二是跨國界都市競爭金權資源的新賭局。
台北市在花博之後申辦規模更大的2017年「世界大學運動會」,廣告詞明顯也展露Mega Events的雙重意義:
2017世大運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一項國際體育賽會,它還包含了主辦城市的城市再造、全民參與、文化提升等多重使命,2017年,國際社會將聚焦臺北,期待全國民眾共同參與這場盛會,攜手將臺北推向世界舞臺,成就臺灣的驕傲。[3]
民族主義夢囈的「台灣驕傲」,資本主義熱衷的「城市再造」,正是當今Mega Event複雜遊戲的兩大關鍵字。馬英九民族主義的天真,問題就在於他只吶喊了「台灣驕傲」,卻隱匿了「城市再造」。
好好看的都市,總藏有一顆黑暗之心!請不要忘記《倚天屠龍記》殷素素對兒子張無忌的最終教誨:「越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三、柯文哲世大運「頭痛」之原因
2014年底柯文哲打敗國民黨,隔年一月底就打臉接手馬英九的郝龍斌,直白地說出對於以預算200多億辦一場2017世大運,他認為:「到頭一場空、什麼都沒有、感到很頭痛」。
若了解Mega Events的第二個關鍵字是「資本主義」,就知道柯文哲頭痛的原因。
最近新上市的一本書《奧運的詛咒》,原書名Circus Maximus就是羅馬最大的麥西穆斯競技場,內容就在戮破奧運帶來市民榮耀、經濟效應的鬼扯神話。該書的譯者梁文傑,正是長期反對花博、世大運的市議員,還請來柯文哲寫一篇酸味四溢的推薦序。
其實經濟學的「溫拿詛咒(Winner’s Curse)早有警告,意思是在競標中獲勝者,常會愛面子而大幅超支,延伸而來「奧運詛咒(Olympics Curse)」也流傳頗久。所以,奧運、博覽會這種盛會,賽會前舉城歡騰不計成本,賽會間發現觀光收益挹注有限,賽會後場館艱蚊子卻還要花錢維修,結果總是財政赤字紅通通,成為難逃的詛咒。[4]
最著名的實際奧運詛咒是1976年信心十足舉辦奧運的加拿大蒙特婁,因為經費爆增而欠債長達數十年;另一個詛咒更狠,在千禧年風光重回奧運榮光的希臘雅典,一場奧運竟帶塞到債台無邊、經濟不舉,豪華的場館與人民的需要格格不入,就這樣將希臘引向衰退十幾年而幾乎亡國。
雖然奧運像個錢坑,「2000年的雪梨奧運花費30億美元,雅典奧運翻了一倍,北京奧運膨脹到400億美元,2014年的俄羅斯索契即使只是舉辦冬季奧運,花費更高達天價500億美元」,[5]《奧運的詛咒》作者Andrew Zimbalist因此宣稱,申請奧運主辦權的城市,已由1997年的12個,降到2013年的5個,代表奧運光環已經退色。
然而只是退色而已?還是有個難解的問題:明知龐大資金不可能回收,申辦城市為何依然前仆後繼?
儘管申辦Mega Events的都市確實減少,而且舉城皆知風險極大,幾乎要債留子孫。但是每一屆的萬博、奧運、世足,卻總是有勇敢的城市團隊挺身而出,甚至有豪奢的簡報團超認真去爭取(一般申辦準備費就花一億美金)。台北也是其中之一。
答案,顯然另有蹊蹺。簡單來說:有人獲得利益,有人受到傷害,且是截然不同的兩群。
三、Mega Events的舊愛新歡
回首世界文化史,Mega Events和民族主義、資本主義的關係雖然一直很曖昧,但其實還是明顯看得出舊愛、新歡的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Mega Events和民族主義真是濃情密意。1851年倫敦第一次博覽會到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各國無不舉國投入爭取民族榮光,是民族主義還很有力的時代。
1851年倫敦舉辦第一次萬國博覽會,距離現代的兩個大革命(法國革命、工業革命)只有五、六十年,工業社會剛站穩腳步,還不知道產品的顧客在哪裡。因此,西方先進國不只需要嘗試合乎理性、邏輯精確的展示空間,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宣示文明發展、國家威嚴。因此萬國博覽會等於是封建帝國的現代版,奧運也是如此,都是先進國家展示其現代技能的地方。
因此,自1851年到二次大戰前的一百年左右,博覽會和奧運都是西方先進國家在輪流承辦,他們展現現代文明的戰場,殘留強烈的帝國主義餘緒。亦即,前期的Mega Events是民族主義的展示場,主辦經費幾乎清一色都由政府打理。
以熟悉的鄰國日本為例。1960年代日本正是經濟高度成長期,國力一直登頂。這個年代的日本,幾乎都陶醉在國家帶頭的Mega Events浪潮裡。對於在戰爭期遭受大傷痛的日本,東京奧運、大阪萬國博覽會、札幌冬奧這些一場一場的Mega Events,禮讚了日本「國家榮光」,承擔了「民族主義」任務。
不過到1980年代,西方工業文明已十分穩固,隨著生產力不斷提高,消費力不斷擴增,全世界都是工廠、也都是賣場。空談「愛用國貨」未必是好事,甚至還會妨害全球經濟。戰後三、四十年過去,在1975年英國柴契爾夫人執政,漸漸走向剷除貿易障礙的新自由主義趨勢,「民族主義」在Mega Events裡就注定要失寵。
確實,1970年代的西方世界對於申請萬博和奧運的主辦權,態度就已開始冷淡。過往動輒十餘國爭搶,落魄到只有兩、三國。然後,微妙的變化發生在1976到1984年之間。
四、新自由主義,誘使奧運投身新歡
1976年奧運是一個關鍵轉折的案例。1976年蒙特婁標得主辦權,是加拿大國家最高階的Mega Events。雖然一開始財政收支就遭質疑,但是市長Jean Drapeau信心滿滿留下一句名言「奧運不會虧本,就像男人不會生孩子」(The Olympics can no more have a deficit than a man can have a baby)。
很遺憾的,耗資58億美元興建的各種場館的鉅額工程款,會後並沒有順利回收,留下24億美元虧損,市政府無奈向全體市民加徵奧運稅,加稅期限前後歷時30年,直到2006年才清償債務。之後1980年奧運就冷到不行了,只有莫斯科和洛杉磯申請。莫斯科以些微票數搶下主辦權,是共產世界首次破冰。但是西方國家抗議當時的蘇聯入侵阿富汗,美國卡特總統帶頭抵制奧運會,超過五十個國家缺席,場面尷尬到極點, Mega Events的民族主義時代也走到終點。
事隔四年,美國洛杉磯順利拿下1984年奧運主辦權。1984年洛杉磯奧運,剛好是美國共和黨總統雷根連任成功,新自由主義氣勢如日中天,Mega Events也轉身倒向資本主義。
1984年洛杉磯奧運的籌委會主席,是出身金融界的Peter Victor Ueberroth。擅長財務行銷的他,誇口不需要政府補助,而以門票搭配電視轉播權、廣告、指定商品、冠名權、招募無薪志工等花樣,成為奧運史上第一次不由官方主辦,由民間部門主導的盛會。而且,成本不到5億美元,結餘竟有獲利2.5億美元。
1990年代以後,奧運果然重新活絡,但其中意義就有玄機了。先看一下戰後各屆的奧運主辦都巿。
簡要來說,1984年以前的奧運是民族主義式奧運,承辦者都背負著國家的榮光,舉國相助,賠錢不是問題。而1984年之後的奧運是資本主義奧運,承辦者都背負金權交織的使命,如何從中獲利更重要。
一橋大學町村敬志教授,由申奧都巿看出兩種類型。町村敬志利用以下二個判準,將申奧城市分為三種類型(一種從缺):(1)該城市爭取奧運時的國家GDP(以美國為1.0的相對指數)、(2)該城市是否為該國首都:
亦即、1948年至2008年之間,世界上其實只有二種城巿在主辦奧運:
1、開發中國家的首都:準備起飛的國家或集權國家,奧運是具有政治宣示作用的國家慶典,通常都由國家傾舉國之力追求榮耀。
2、已開發國家的非首都:高度開發國家或權力分散國家,奧運是個別城巿追求自主的運作型態,甚至具有對抗中央首都的意義。
也就是說,2008年以前的民族主義氣氛一直很高,主辦奧運是國家榮耀,必須舉國投入,不論哪個都市主辦,都是代表國家。在這種情況下,已開發國家的首都,既已是高度文明的都市,也就不必(或不屑)再來承辦奧運貼金,機會可以禮讓給二線的都市。而開發中國家,首都一直承擔最高的民族主義責任,仍然要代表國家奮力一搏。
必須注意一下東京。在日本需要民族榮光的1960年代,東京代表日本舉辦1964年奧運,也帶動其他都市猛辦國際盛會。但是之後五十年,高度發達的東京就不再涉入這種世俗活動,怎麼又在進入21世紀重新投入?
倫敦亦然,自從19世紀的倫敦萬博以後,倫敦幾乎都不主辦Mega Events。何以倫敦、東京的這種強國首都,會在睽違半世紀後拉下高傲身段、投入爭辦?
五、首都也要努力不懈:Mega Events是廿一世紀「都巿競爭」遊戲
確實,再由近十年奧運競爭都巿的資料來看,有一種過去不曾出現、愈來愈加白熱的「都巿競爭」浮上當今世界:
先進國家最具競力的首要都巿,已經不惜一切要「提升形象、強調國際能見度」,Mega Events一改過去弱國首都作為宣揚國威工具的印象,連先進國的首都也必須參與「都巿競爭」。
若由社會史角度來解讀,或許1960年以來的衛星科技開始,McLuhan喊出「地球村」,到1990年中期IT科技(Win95為代表)帶動新的傳播革命,提供超快速的人才、金錢、資訊流動機會,才真正完成「全球化」。因此,相對於16世紀以來的船運、火車、飛機等運輸革命帶動的「國際化」,也就是I. Wallerstein所稱的「核心-邊陲」模型中,都巿作為國家的窗口,「國家富則都巿富、國家窮則都巿窮」的認知,全球化都巿不再如此。全球化的快速流動,打破國家地理界限的約束力,都巿原本作為「國家的節點」,扭轉成為「世界的節點」。
「都巿競爭」概念成為王道,再大再強的都巿,都必須面對所有「對手都巿」,因為全球化的人才、金錢、資訊,已經打破「先進國/後進國」各種界限到處在流動。然而,要在這種競爭中獲勝,很吊詭的,必須讓不斷流動的人才、金錢、資訊,能夠在都市中「停留下來」,不論數量質量,愈高愈好、愈多愈好。
無情的流動(mobility)永不停歇,如果不能把流動的資源留下來,就會被甩到後面。這也就是Roche提出Mega Events as a hub(大型活動作為轉換器)的概念。
所以,1986年都市社會學家John Logan and Harvey Molotch提出「都市是一架成長機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的觀點 [7],告訴我們,在工業生產已然疲軟的當代世界,就一批有錢有權有腦的有力人士,絞盡腦汁讓都市本身成為獲利的根源。
說白一點,就是拆舊屋建新樓、提升房地價格、確保資本獲利。他們可能是建商、政府人員、是主張生活品質的學者、要求消防安全的技工,也可能是民族主義的政治家。Logan and Molotch稱他們為成長聯盟(growth coalition)。他們把市容更新當作使命,他們標示並拆除老舊無用的「危樓」,興建提升市民素質的全新場館、廳堂、中心………吧啦吧啦的。不管是什麼,愈大愈高愈多,愈好。
但是,一來,戰後建築技術並不很差,未必有大規模改建的迫切需要;二來,都市人文主義復甦,老房子反而韻味十足而普遍被要求保存。在這種氣氛下,緊抱開發主義的成長聯盟,想要更大更高更好的開發案,就必須更加努力經營「成長的論述」,必須為拆舊屋、蓋新館說出一套「具有正當性的故事」。
奧運、萬博這些Mega Events,初期的確是在展示帝國功勛偉業、禮讚文明進步。但是1984年之後已大不相同,Mega Events是都市更新的「理由」,而且結合了觀光產業(tourism industry)、會議產業(convention industry),甚至過往不相往來的政黨、工會、大學也紛紛加入成為盟友。運氣好的話,還能得到市民的廣泛支持,例如1970 年代紐約市政府經典宣傳口號「我愛紐約(I Love NY)」。
2008年的前幾年,北京大舉拆除老舊胡同建築,就是是藉由「奧運」展現的正當性。梅英東《消失的老北京》記下這一段合法的文明暴力,開發主義並沒有讓北京「明天會更好」的承諾實現,沒有胡同的城市生活只是更加無情。
六、終止不了的奧運詛咒
為什麼「奧運的詛咒」早已廣為人知,但各大都市還是前仆後繼?爭取的都市變少,並不是因為Mega Events的熱度衰退,而是離開民族主義的庇護、轉向資本主義的聯盟之後,操作難度更高。
台北也要都市更新,所以一定有人要進場玩Mega Events遊戲。「讓國際看見台灣」只是把舊愛扛出來當幌子,以合法掩護新歡的技倆。蒙塵的大巨蛋、動向不明的林口國宅,都是爭議不停、詭異至極的建案。
不要忘了成長聯盟這個關鍵字。它逼迫我們去思考,Mega Events中誰是真正的玩家?誰是受害的玩物?誰是插花的金主?誰是搖旗的路人?「全體市民」絕對不是遊戲中唯一的名字。
附註
[1] 《青少棒揚威記》譯自千葉亞喜生的《キャプテン(隊長)》,描述轉學生隊長林立威(原版為谷口高夫)帶領球隊勇闖冠軍的過程。鈴木一朗說他的棒球生涯起於小學時閱讀了這一部漫畫。參考。
[2] 參考Maurice Roche (2000) Mega-Events and Modernity: Olympics and Expos in the Growth of Global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3] 參見2017臺北世界大學運動會「申辦目的」。
[5] 參考《奧運的詛咒》一書廣告詞。
[6] 町村敬志,2008。〈メガ・イベントと都市開発――「時代遅れ」か「時代先取り」か〉,《都市問題研究》第60卷11號: 3-17。
[7] John R. Logan, Harvey Luskin Molotch (1986) Urban Fortunes: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Place.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本文經巷仔口社會學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原標題:Mega Events進化史:由民族主義到資本主義的兩種都市競技場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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