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剛經》的佛法看,所謂的涅槃或解脫,並不是設想有一個完全脫離俗世的西方極樂世界,當然更不是要你去切斷這俗世的一切去求清淨。恰好相反的,以金剛能斷一切煩惱為意象,經文中所要表達的,卻是以不切斷諸煩惱境為前提,以不斷而斷的方式求得解脫。
《金剛經》, 全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又譯《佛說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 。
「般若」一詞是梵語「智慧」的意思,而「波羅蜜」是抵達彼岸的意思,換言之,這部經書談論的是到達彼岸的智慧。「金剛」,也就是金剛石,鑽石,是硬度最大的礦石,以金剛為喻,藉以表達這部經說所要傳達的解脫思想,是最能切割煩惱執著的上乘佛法。
然有趣的是,「般若波羅蜜」本喻抵達彼岸的智慧,但在經文裡所傳遞的邏輯思維,卻是主張最高深的解脫必須連同抵達彼岸的思想前提同時解消;此外,以金剛能斷一切煩惱為意象,經文中所要表達的邏輯思維卻巧妙的以不切斷諸煩惱境為前提,以不斷而斷的方式證悟菩提。
以上兩點,是《金剛經》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也因此, 《金剛經》裡頭有相當多看來悖反難解的文句。例如:「所謂佛法者,皆為非法。」「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哲學解析經典,與其他學門略有不同。哲學將整理經典的解讀重點,擺放在如何處理論述邏輯的說服力與一致性。
從哲學的角度入手, 解讀詮釋的任務是追蹤貫穿《金剛經》全文的思維邏輯。
提綱挈領的說,貫穿《金剛經》全文思想的眉心,是經文裡頭的十八個字: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從整個經文的佈局來看,這段文字出現在全文三十二章節段落的第五段落〈如理實見分第五〉。在此段經文過後,佛與須菩提菩薩一問一答的對話仍持續進行,然而所欲表達的論述邏輯大體已經完成,隨後只是不厭其煩地以同樣的思維邏輯,就著不同的佛教名相概念一一拆解、開示、重新活化。
在以下的解說中,我們將專注於解析《金剛經》全文的前五章節段落,以求取得《金剛經》所欲傳達的般若智慧。
《金剛經》全文一開頭是一個這樣的場景。佛在舍衛國孤獨園與一千五百位比丘托缽化緣後,洗足,就座,準備開講佛法。
今天佛法開講的主戲,是佛與須菩提菩薩這對師徒的一搭一唱。須菩提菩薩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ㄧ,以解說「諸法皆空」著名,人稱「解空第一」。因此《金剛經》安排須菩提菩薩唱主角,用意非常明顯,這部經文要闡釋的就是「空」的概念。但所謂的「空」,要空掉的是什麼?
在這對師徒的問答中,須菩提菩薩對佛提出的問題是修行者如何證得「無上正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
「無上正覺」這樣的詞彙太過抽象,因此,同樣一個問題,須菩提菩薩還有另一種相當質樸的問法。這個問法是這樣的:「佛啊!都說世間凡心容易迷亂,那麼這顆容易迷亂的凡心該定於何方?如何制服?(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
為讓思考的樂趣就像閱讀偵探小說一樣 ,以下我全文抄下《金剛經》裡佛陀如何回應須菩提菩薩的問題,大家可以試著從已有的線索中思考背後的答案。
佛的第一個回答如下: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佛回答了嗎?至少,佛的第一個回答看起來就像問東答西。
我用白話解說一下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
須菩提的問題是容易迷亂的凡心該定於何方?如何制服?(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而佛的回答是求道者應當如此降伏其心:佛說他會令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而當他令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實際上他沒有令任何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為什麼?因為菩薩如果有人我的分別,菩薩就不是菩薩。
如果你還沒想清楚,讓我再說的更白一點:
佛回答說應當如此降伏其心。好,我們非常期待佛的解答,但是顯然的佛轉移了問題,因為佛沒直接回答如何降伏我們的心念,佛轉而說他會讓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而當他讓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但實際上他沒有讓任何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
佛,你離題了吧。而且佛不但離題,他開的新話題像是製造了另一個更難的問題。
這個難題難就在於看起來就是一段自相矛盾的話,佛現在說他要讓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而當他讓一切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實際上他沒有讓任何眾生入究竟涅槃得解脫。佛不但自問,居然還自答:「因為菩薩如果有人我的分別,菩薩就不是菩薩。」
目前為止,如果佛的回答你沒看懂,那麼我要恭喜閣下的理智完全正常。因為現場一千五百位高僧加上一個解空第一的須菩提菩薩,沒一個能接話。千五百高僧加一個菩薩聽不懂的,如果我們居然聽得懂,我覺得問題才是真正嚴重,那鐵定是要去看精神科醫生。
所以《金剛經》裡的記載應該算是很誠實的,佛自我感覺良好的自言自語顯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佛把現場氣氛搞得太冷,自己的場子自己救,所以不等現場舉手發問,佛自己摸摸鼻子立即開啟第二波回應。
佛以下的動作,跟一般大學教師會做的沒兩樣,教師把場子搞冷了,接下來通常會點名全班反應最快的那個同學。
佛發動的第二個問答,原文如下:
復次:「須菩提!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須菩提!菩薩應如是布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須菩提!於意云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須菩提!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須菩提!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德亦復如是,不可思量。須菩提!菩薩但應如所教住!」
我用白話解說一下剛剛又發生了什麼事:
佛跟須菩提說:「菩薩不著不定於一切法,方為無上正覺。」這項原則如何執行?佛以布施為例,布施時應無分別心,不該有任何法相的執著,所謂不著相布施。菩薩行布施必須做到忘記我布施給誰,我用什麼布施,以及不去計較我所做的布施有何功德。而若做到這樣不著相的布施,則與天地四方無量無邊際的虛空相似,有無邊無量的功德。
也許我們會想,佛所發動的第二個問答仍然像第一個回答一樣令人費解,不知道話題扯到哪個星球去。然而須菩提菩薩卻悟了,證據就在經文之後的問答,須菩提菩薩一切對答的反應,完全證明他已經接住了佛思考的邏輯。
佛與須菩提下一段的問答,原文如下:
「須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須菩提菩薩不但接住了佛思考的邏輯,而且在接下來的經文中,須菩提菩薩在對話中不是只扮演被動回答的腳色,他回答的方式已經展演示他的理解。換言之,現在整部《金剛經》要傳達的思考邏輯已經完成,差別只在於我們能否從已有的線索中看出答案。所以,我們現在必須往回頭分析,思考一下已有的線索中,有什麼解答已經發生。
在佛的第二波問答裡,他先提出了「不住相布施」的例子,而後面天地四方虛空無邊,是為了加強解說不住相布施何以功德無盡。但問題是,不住相布施說了什麼?這個問題再往前推,佛談的是「救渡」,佛說菩薩應救渡眾生。
布施或救渡,原則都是一種給,無論給出的是精神性的智慧或物質性的財貨,我將我所有的給你。而佛在兩波回應的譬喻中,都強調「不住相」的原則。「相」,也就是「名相」,白話翻譯簡單說就是「概念」。因此所謂的「不住相」的布施或救渡,也就是有布施或救渡的行為,卻沒有布施或救渡概念的執著。
我有某個行動,卻沒有相應概念的執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想法?為何佛堅持這樣的原則?若不堅持這樣的原則又當如何?莫非佛想說的是,當人在有相應概念的執著下去進行某個行動時,概念的執著可能妨害行動?
我們剛剛分析,布施或救渡,原則都是一種給,無論給出的是精神性的智慧或物質性的財貨,我將我所有的給你。讓我們停留最後的這一句話:「我將我所有的給你」,這意味著「給」這個行動預設了「我給了你原先沒有而原屬我所有的東西」,而現在佛說,這裡頭預設的概念妨礙了行動,並往更深的地方來看,這樣的概念預設破壞了行動的純粹性,並造成了煩惱。
且不急著談那些高深的意境,而只讓我們用最為日常的思考來思考佛所說的例子。說到給,什麼時候我們的給予會強調「我給了你原先沒有而原屬我所有的東西」?答案是當我給的不夠甘願、不夠乾脆的時候,或者當我的給予不純粹只是給予,而是另有所圖、另求回報時。這些多餘的思慮,破壞了給的純粹性。
想到這一層,那麼也許我們離佛要表達的意思就靠近了一些。佛並沒有否定行動的意思,佛既沒有要求我們停止布施,也沒有要求菩薩停止救渡,佛所要求的只是停止那些對於行動而言多餘的思慮。
由此觀之,佛家的出世思想並非主張不作為,並且非但不是既定印象以為的主張不作為,而是相反的,佛家的思考邏輯思慮的是行動最純粹的條件。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為何佛堅持這種「不住相」的態度,將是理解《金剛經》一開頭那個基本問題的關鍵?
讓我們回頭思考須菩提一開始向佛的提問:「佛啊!都說世間凡心容易迷亂,那麼這顆容易迷亂的凡心該定於何方?如何制服?(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佛的回答是,當你想著要降伏其心,當你想著要讓心定於一方時,當你用這樣的前提想事情時,恰巧適得其反的讓情況更為嚴重。心,無所不動,只要心與境冥,又何必強求定心。從未有抽離行動情境的心,剝除行動的情境而空談心念,這樣的心相是純粹的抽象虛妄。
所以,《金剛經》後面的經文才說「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又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這些經文內容並不是要說心的現象不存在,而是要說心的現象始終不與你行動的境域相脫離。心,自然是存在的,但心不離境而獨說,離境獨說的心相(心的概念)發生了,人才去設想心是一個脫離條件而連貫過去現在未來的形而上實體。
這種觀念前提造成了心進入行動情境的干擾,你有一個與外境對立的內心概念,然後強求這顆內心不要被外境干擾,難道這不正是煩惱的根源?而這不正是著名的神秀偈「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所錯失的地方,因為在神秀偈的前提預設中,本心與外境對立起來而強求不著染的清靜。不同於神秀, 《金剛經》要人「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偶而閱讀像《金剛經》這樣的經典不無裨益,我們不用總是預設佛是對的,但任何一本能流傳千年的經典,必有其深遠的智慧是絕對可以肯定。閱讀經典,就像遇到一位活上千百年的長者,人總是能夠在裡頭挖掘不一樣的洞見。
例如,對比主導現代生活的「自我」觀念,你會發現像《金剛經》這類的佛典更喜歡動用「無我」或「自在」這類的字眼。而有時候(我不說總是),我們會發現佛法也許推薦了你一個更有意思的觀點。
比方說我們可以想想,基於「自我」的概念,我們現代人喜歡談如何「做自己」。「自在」,看起來跟「做自己」很像,但實際上「自在」是一個更容易判斷同時也更積極的概念。
我認為「自在」這個概念擁有以下幾個優點:
首先,你很難確定「你自己」是什麼,但你很容易判斷自己是否感到「自在」。
其次,「自在」的感受不會要求割裂你與你所處的情境,相反的,「自在」要求的是你舒適並且積極的融入你應該去行動實踐的場域,直至「忘我」。讀書人在好的狀態下會忘我、運動員在好的狀態下會忘我、歌手在好狀態下會唱歌唱到忘我、就連工作狂在好的狀態下也會忘我……每個人都有他想投入的事情,想積極完成的事情,忘我是這種運動狀態的最好描述,而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曾經有過這樣好的經驗狀態。
在佛家來說這就叫「無我」,「無我」不是否定你這個人存在,而是在你行動的時候,你不需要想到你自己存在,你就在那個物我、人我渾然打成一片的舒適狀態下,走到你要去的方向。「無我」或「忘我」的自在狀態沒有什麼厭世或避世的元素,相反的,很多好的成就都在這種狀態下發生著。
《金剛經》在這樣的意義下思考「如來」,執於相,如來只是一尊有鼻子有眼睛的神祇,而不著於相,如來是一種狀態。任何能抵達心境合一的純粹行動狀態,就是解脫,就叫如來。如來者,無所從出,無所從來,既無來去,心不執於非要定於一時一處才談清淨,又哪裡談所謂心被什麼繫縛束綁、不得解脫。這也就是 《金剛經》何以說「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的道理所在。
從《金剛經》的佛法看,所謂的涅槃或解脫,並不是設想有一個完全脫離俗世的西方極樂世界,當然更不是要你去切斷這俗世的一切去求清淨。恰好相反的,以金剛能斷一切煩惱為意象,經文中所要表達的,卻是以不切斷諸煩惱境為前提,以不斷而斷的方式求得解脫。佛要人走進世界、走入行動。唯有完全的融入,才有純粹的行動,而唯有純粹的行動,方有完全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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