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麗娟

啟蒙與悟道:迷宮與鏡子

寶玉這位帶著先天秉賦的正邪兩氣,誕生在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痴情種,就這樣以特殊又複雜的性格內涵,複雜又單純地展開十九年的紅塵人生。

以女媧鍊石補天的神話而言,本來就帶有成長的象徵意義——從混沌自然的母性空間逐漸移往「男性」的世界,在母性空間中沒有疆界、沒有人我之分,可以憑感覺與本能隨心所欲,那裡是「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而「男性」的世界則是理性的、文明的、秩序的、法律的,有是非成敗,也有獎勵與懲罰。如果成長順利的話,寶玉就會像其他的三萬六千五百顆玉石一樣,成為支撐文明秩序的大仁者,可惜因為摻雜了邪氣,這顆玉石淪為被淘汰的瑕疵品,於是在從母性空間前往男性世界的過程中進退維谷,既被前方的文明體系所排斥,「卻因鍛煉通靈後」又再也無法退回原始渾沌的狀態,於是徬徨自責,找不到出路。

如此一來,就涉及「身分」和「身分認同」的問題。所謂「身分」,是一個人在體系中所占據的結構位置,身分讓我們和各個社會體系產生關聯,提供我們經歷、參與這些體系時,一條阻力最小的路。至於「身分認同」,則絕非只是階級、職業、倫理角色等外在的歸屬問題,而是如泰勒(Charles Taylor, 1931-)所認為的,不是「自己是誰」的描述性問題,而是「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之敘事。這樣的敘事是關於個人如何陳述自己的「道德領域」的問題,藉此傳達出個人的意義和價值。這兩個層次的問題,都是寶玉所面對的自我困境。

先以現實社會體系中所占據的結構位置來看,寶玉目前只擁有「人子」、「人孫」的身分,將來還要有哪些身分?他既排斥讀書仕進、為官作宰,又抗拒女兒出嫁、為人妻母,就等於否定了「人臣」、「人夫」、「人父」的角色。但「人子」、「人孫」所享有的特權為期短暫,家族的庇蔭也必然隨著長輩凋零而喪失,到了此時,寶玉便會完全失去與社會接軌的機會,無法透過結構性的位置得到安頓,社會適應不良以致邊緣化的情況將更加嚴重。

再看「身分認同」這一方面,就「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的問題,寶玉同樣面臨無法克服的障礙。表面上,寶玉一心一意沉浸於溫柔鄉而不願自拔,志向堅定;但要完成這個志願,前提卻必須要有富貴場的條件,否則哪來珠環翠繞的環境?為衣食奔忙就已經自顧不暇,何來餘心、餘力去作養脂粉?溫柔鄉只有富貴場才能營造、維持,然而寶玉又一心排斥保存富貴場的責任,如此一來,只願享受富貴場的成果,卻不肯為富貴場付出,便不免淪為安富尊榮的不肖子弟了。當寶玉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消極態度過日子時,等於是聽從命運來為他解決問題,而答案當然是殘酷的。

換言之,失去明確的社會定位所造成的身分迷失與身分認同上的困惑,對充分意識到此一雙重困境的寶玉而言,溫柔鄉與其說是一種積極的志向,不如說是一種對此一存在的根本問題的逃避,即脂批所謂的「落墮情根」。這一點也早已透過神話設定而有所表露,在脫母入父的成長歷程失敗之後,畸零玉石既無法退回渾沌的母體,繼續過「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第二十五回)的自然生活,卻也不能進入文明的社會體系,找到合適的位置與發展方向,因此在歡樂遊蕩的遂心恣意中,往往乍洩一絲茫然與徬徨。

所謂:「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第三十七回)、「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第七十一回),在不負責任的表面下,何嘗沒有前途不明的虛無?時間必然流失,青春註定消逝,隨著歲月流轉,眾女兒或嫁或亡,護花使者不數年便無花可以護惜,一腔的脂粉價值便陡然落空,此後該何去何從?既然連他自己都視「絳洞花主」為「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麼」(第三十七回),頗有今是昨非的意味,因此在成長過程中也一度省悟到:「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第三十六回)孤獨才是存在的宿命,則他人更如何可能永遠為他張開遮護的羽翼?他自己又豈能一生都用來守護繁花豔蕊?老大之人,赤子之心,內在的衝突扞格必然越發強烈,矛盾難解的困擾也將日益沉重,終於讓他承擔不起。

於是,寶玉的紅塵之旅便有如行走迷宮一般,充滿了徬徨尋覓、迂迴探路,也因此,寶玉所住的怡紅院便設計得像一座迷宮。第十七回敘寫賈政率眾遊園到達最後一站的怡紅院時,「進入房內,只見這幾間房內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眾人讚歎:「好精緻想頭!難為怎麼想來!」緊接著便描述道: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又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

此所以第四十一回的劉姥姥誤闖怡紅院時,亦是「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有待賈珍出面在前導引,笑對賈政說:「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而當眾人被引領轉過兩層紗櫥錦槅,脫困出來到後院後,又接連遭遇「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忽見大山阻路」的各式障蔽,至終不免「迷了路了」之惑,恰恰與室內的「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裡外呼應;此際又是隨著賈珍「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於是大家出來。如此之曲折離奇、故布疑陣,可以說,整座怡紅院正是一個微型迷宮,怡紅院的迷宮寓意十分明確。

從神話學的角度而言,寶玉之進住大觀園的怡紅院,意義就在於「啟悟裡一個必經步驟是墮入迷宮之中,象徵被啟導者重回子宮,得以再生(reborn)」,因為,由「象徵漫遊的迷宮代表的是誕生和子宮,而直線代表的是男性的陽剛之氣。……蜿蜒曲折、洞穴、岩洞,這些同義詞都是母親的象徵,都是女性和生殖力的象徵。穿越迷宮就好似穿越女性」,則寶玉坐擁這一座少女群繞的迷宮,將溫柔鄉的耽溺發揮得淋漓盡致,毋怪乎王夢阮認為怡紅院「直與煬帝迷樓相似」,只是將好色的濫淫昇華淨化為悅情的意淫而已。

另外,迷宮在某種意義上又與鏡子的功能相通,此所以整個大觀園內,各處屋舍只有「怡紅院中特設大鏡子,別處皆無,即所謂「風月寶鑑」也」。參照脂硯齋所點示的,「風月寶鑑」乃「與紅樓夢呼應」(第十二回眉批),這便清楚解釋了何以怡紅院、乃至整座大觀園都是以少女為主體構成的原因。當然,鏡子更重要的功能,是以其「虛實並存相生」的特性所發展出的智慧的深刻譬喻,因此在中國儒、釋、道三家思想中常見「以鏡喻心」的說法,其中,佛教以「鏡」喻空,是由於它容納了有關「空」的種種複雜涵義,因此更被佛教中人常常使用,透過各種經典與論著以種種相當精緻而複雜的譬喻來顯現深奧的哲理。

如此種種,都說明了寶玉是在一個成長的啟蒙歷程中,而其意義猶如明代靜嘯齋主人(西遊補答問)所言:

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

可以說,怡紅院中的這面大鏡終將於寶玉沉溺迷陷的極致後,如同風月寶鑑以「白骨觀」點化賈瑞的方式一般(第十二回),也促使寶玉超離「以假為真」的偏執耽迷,創造破迷解悟的契機,並完成超脫的智慧。

只不過,寶玉的成長是十分緩慢的,畢竟投身於人人豔羨的富貴場、溫柔鄉之後,啟悟解離又談何容易!幸虧寶玉與生俱來的正氣秉賦,才讓「駱駝穿過針孔」獲得一線機會。首先,第二十二回寶
玉自以為兩度解悟,心中得意,便上床睡了,對此脂硯齋批云:

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收一世墮落無成也。

確實,這時的寶玉竟然把解悟當作一種才智上的成就而虛榮自得,完全不能了解真正的悟道是弘一大師的「悲欣交集」,以及續書者寫他最終真正悟道出家時的「似喜似悲」(第一百二十回),悲的不是對幻滅空無的悲哀,而是「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悲憫;喜的是對人生執著陷溺的超越,因而自在解脫、圓滿喜樂。如此自得於文字的機巧,對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離真正的悟道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所以仍然是「翻身不出」。

但寶玉確實還是逐漸在成長中。應該注意到,雖然因為賈母的溺愛,以致賈政的父教一直受到阻攔,並未立即且明顯地發揮作用,但實際上賈政對寶玉的點化早已根深入骨。第十七回遊大觀園時,賈政批評他的有限見識為「管窺蠡測」,寶玉其實一直放在心上,後來因齡官畫薔而體悟到原來情緣自有分定,反襯出先前的過於自我中心,便深刻反思並徹底認同父親的批評,恍然自懺道:

我昨晚上的話竟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第三十六回)

並從此解除兒童式的自戀情結而去中心化,進入成人式的孤獨狀態,這就意味了從母性空間逐漸移往「男性」的世界。整體而言,寶玉具體的啟悟經歷包括:

  1. 出世思想啟蒙:寶釵說戲(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2. 情緣分定觀啟蒙:齡官畫薔(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3. 婚姻觀啟蒙:藕官燒紙(第五十八回(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在這三次啟蒙中,每一次都清楚蘊含了一種跳躍式的精神頓悟,而精神頓悟正是成長小說的一個典型特徵:主人公在探索的過程中,突然獲得對人、社會等的一種真理性認識,產生了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根本轉變。

衡諸寶玉的各次啟悟過程,在在合乎此一描述,其中,情緣分定觀啟蒙、婚姻觀啟蒙等兩種開悟都促成了寶玉逐步與社會接軌的心理成熟,每一步的啟蒙都恰恰與秦鐘臨終前所言「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第十六回)的心理轉折相呼應,尤其曹雪芹所獨創用以超越癡情的「痴理」觀,所達成「情與理的調和」更為其最。從整體以觀之,尤其表現出浦安迪所言:「解決雙重世界觀的可能性中,透露出一種明確的動態,至少是明確的方向感:……有些作品,雖然在字裡行間看不出實際的歷程,但就啟蒙的次序而言,無論是頓悟還是漸悟,動態的情狀仍宛然在目:從無知到獲得真理。」這恰恰是寶玉啟蒙之整體意義的絕佳概括說明。

可以說,寶玉的「成長」仍是其人生歷程的根本核心,體現出神話學者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 1904-1987)所言:

突破個人局限的巨痛乃是精神成長的巨痛。藝術、文學、神話與禮拜、哲學及苦修的鍛鍊,都是幫助個人突破局限的視域,以進入不斷擴大理解領域的工具。當他跨越一個又一個門檻,……最後,心打破了宇宙的局限範疇,而達到一種超越所有形相——所有的象徵,所有的神——經驗的領悟;一種對無可遁逃之虛空的體悟。

就此以觀之,則《紅樓夢》不但是傳統度脫模式的深化,也同時提供了成長小說的獨特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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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紅樓一夢:賈寶玉與次金釵》,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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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歐麗娟

《紅樓一夢:賈寶玉與次金釵》完整呈現歐麗娟教授多年來研究《紅樓夢》的心得,比臺大開放式課程內容更完整和豐富。本書細讀《紅樓夢》四位金釵,即香菱、晴雯、襲人和薛寶琴,討論她們在小說中的社會處境、人際關係、精神世界,以及和小說主角賈寶玉的錯綜複雜關係,同時收入「紅樓情榜」,讓讀者了解《紅樓夢》「情榜」的規畫與人選。

在《紅樓夢》裡,組成貴族世家的數百位人物各有特色,被刻畫得維妙維肖,恍如可見他們從書頁裡躍然而出。偉哉曹雪芹!

歐麗娟《紅樓一夢:賈寶玉與次金釵》特別針對情痴情種的賈寶玉、紅顏薄命的香菱、心高氣傲的晴雯、溫柔婉約的襲人、宛若天仙的薛寶琴,給予細緻而深入的分析,以呈現小說家苦心塑造每一個角色的動人之處。

《紅樓夢》的最佳代言人歐麗娟,從整部小說中抽絲剝繭,由各個細微處觀察每一個人物的言行舉止、心理轉折,完整而全面地探討賈寶玉與次金釵的精神與靈魂,那是獨特而豐富的小宇宙。

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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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朱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