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佛.諾亞(Trevor Noah)

變色龍

有天下午我和表哥、表姐在玩,我扮演醫生,他們是我的病人。我用幾根火柴棒假裝在我表姐布勒娃的耳朵上開刀,結果不小心弄破了她的耳膜,頓時鬼哭神嚎。我外婆從廚房衝過來——「Kwenzeka ntoni?!」(發生什麼事?!)

血從我表姐的頭上流下來,我們全都哭成一團。外婆把布勒娃的耳朵包紮起來,並且幫她止血,但是我們還是哭個不停。因為很顯然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們知道我們一定會被處罰。外婆處理完布勒娃的耳朵後,果然就拿出一條皮帶狠狠揍了布勒娃一頓,接著她也把馬朗紀打得屁滾尿流,但是她沒有打我。

那天晚上我媽下班回家,她看到我表姐耳朵上纏著繃帶,而且我外婆還在餐桌上哭。

「怎麼了?」我媽說。

「噢,諾邦絲,」她說:「崔佛實在太皮了,他是我這輩子遇過最難搞的小孩。」

「那妳就應該打他。」

「我下不了手。」

「為什麼?」

「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打白人小孩,」她說:「黑人小孩我懂,你打完黑人小孩,他還是黑的。崔佛啊,你一打他,他皮膚就變成藍色綠色黃色紅色的,我從來沒看過那種顏色,我很害怕我會把他打壞了。我不想打死白人,我很怕啊,我才不要打他。」她真的從沒打過我。

我外婆對待我就像對待白人一樣,我外公也是這樣,但是他更誇張。他稱呼我為「主人。」坐車的時候,他會堅持要像司機一樣的載我。

「主人一定要坐在後座。」我從來不跟他爭這個,我能說什麼呢?「外公,我相信你對種族的看法是錯誤的。」別傻了,我當時才五歲,我就乖乖坐在後座就對了。

在一個黑人家庭中當「白人」好處多多,既然我也反抗不了,我就盡情享受。家人基本上就是犯了美國司法系統所犯的錯誤:比起黑人小孩,他們給我更多寬容。我表哥表姐會被揍扁的行為,我只會被警告了事。而且我比表哥表姐都調皮多了,根本連比都不用比。如果有什麼東西打破了,或是有人偷吃外婆的餅乾,那一定是我,我是個搗蛋鬼。

我唯一真正怕的人是我媽,她深信小孩不打不成器,但是其他人都說:「不,他跟我們不一樣。」然後就放我一馬。因為我是這樣長大,所以我知道白人有多容易在一個給盡他們好處的系統中隨心所欲。我知道我表哥表姐會因為我幹下的好事被打,但是我才沒興趣挑戰我外婆的想法,因為這樣會害我自己也被揍一頓,幹嘛要自討苦吃?為了自我感覺良好嗎?被揍才不會讓我自我感覺良好。我有選擇,我可以在我家捍衛種族正義,我也可以吃光外婆的餅乾。我選擇餅乾。


在那個時候,我不了解我受到的特別待遇跟膚色有關,我以為那只是跟崔佛有關。我認為事情不是「崔佛沒被打因為他是白人」,而是「崔佛沒被打因為他是崔佛」。崔佛不能到外面去,崔佛不能沒人陪就自己一個人去散步。一切都是因為我就是我,所以才會這樣。我沒有別的參考範本,附近沒有別的混血小孩讓我知道「喔,原來我們這群人都是這樣」。

每當街上的小孩看到我,他們就會喊:「 Indoda yomlungu!」(白人來了!)有些小孩還會跑走;有些會叫他們的爸媽來看;有些會跑來摸摸我看是不是真的,每次都是一場混亂。我當時不了解的是,其他小孩真的對白人是什麼樣子一點概念也沒有。黑人區的黑人小孩不能離開黑人區,也很少人有電視,他們看過白人警察從街上掃過,但是他們沒有面對面與白人交手過,從來沒有。

我去參加葬禮的時候,只要我一走進去,原本在哀悼的家屬一抬起頭來看到我就會忘了哭。他們會開始說悄悄話,然後他們就會揮手說:「哇!」好像比起他們所愛的人死去,我出現在葬禮上更讓他們覺得難以置信。我想他們認為如果有個白人來參加葬禮,死者好像會變得比較重要。

葬禮之後,所有的送葬者都會到死者家裡吃東西。可能會有一百個人來,你必須要餵飽這些人。通常你會買隻牛來殺,然後你的鄰居會過來幫你一起煮。鄰居跟認識的人都是在外面院子或街上吃,死者家屬才在屋內吃。但是在我參加過的所有葬禮中,我都是在屋內吃,我們認不認識死者根本不重要,死者家屬只要看到我就會邀請我進屋內。他們會說:「Awunakuvumela umntana womlungu ame ngaphandle。Yiza naye apha ngaphakathi。」(你不能讓那個白人小孩站在外面,帶他進來。)

我還小的時候,我了解人有不同的膚色,但是在我的腦海裡,白色、黑色跟棕色就只像是不同種類的巧克力。我爸是白巧克力、我媽是黑巧克力、而我是牛奶巧克力,但是我們全都是巧克力。我並不了解這些跟「種族」有什麼關係,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種族」。我媽說到我爸從來不用「白人」這詞,也不會說我是「混血兒」。所以雖然我膚色其實是淡棕色,但是索維托那些小孩說我是「白人」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只是搞錯顏色了,像是他們沒好好學怎麼分辨顏色之類的。「啊,對啦,兄弟,你把水藍色跟藍綠色搞混了。我想你就是搞錯顏色而已,很多人都這樣。」

我很快就發現,要跨越種族隔閡最快的方法就是透過語言,索維托是個大鎔爐:有各種從不同部族及黑人家園來的家庭。黑人區裡大部分的小孩都只會說他們家鄉的語言,但是我學會了好幾種語言,在我家長大我別無選擇什麼語言都得學。我媽堅持英文一定要是我第一個學會說的語言。如果你是南非黑人,會講英文可說有如神助。英文是金錢的語言,英文理解力等同於智力。如果你在找工作的話,會講英文就是找得到工作跟找不到工作的差別。如果你被告到法院出庭,會講英文就是被罰錢了事跟鋃鐺入獄的差別。

除了英文以外,科薩文是我們在家講的語言。我媽生氣的時候,她就會轉用家鄉話罵我。因為我很皮,所以我很熟悉科薩語裡警告人的話,那些是我最早學會的詞句,大部分是為了確保我自身的安危像「Ndiza kubetha entloko。」(你頭欠揍喔。)這類的話。或是「Sidenge ndini somntwana。」(你這白目小孩。)那是種血氣方剛的語言。科薩語之外,我媽還東學西學了幾個不一樣的語言。她會說祖魯話,因為那跟科薩語很類似;她會說德文,因為我爸的關係;她會說南非話,因為會說統治者的語言很有用;索托語她則是在與人打交道時學會的。

跟我媽同住,我看到她如何運用語言來跨越鴻溝,處理危機,闖蕩世界。有一次我們在一間店裡,店家在我們面前跟他的保全用南非語說:「 Volg daai swartes, netnou steel nulle iets。」(跟好那些黑人,以免他們偷東西。)

我媽轉過頭去,用標準流利的南非語說:「 Hoekom volg jy nie daai swartes sodat jy hulle kan help kry waarna hulle soek nie?」(你為什麼不跟好這些黑人,好幫他們找到他們想買的東西?)

「Ag, jammer!」他用南非話道歉,接著——最好笑的在這裡——他沒有為他的種族歧視道歉,而是為他對我們有種族歧視而道歉。「噢,我真抱歉,」他說:「我以為你們像其他那些黑人一樣,你知道他們有多愛偷東西。」

我像我媽一樣學會利用語言,我會同步廣播——用你的語言來做你的節目。有時候會有路人對我投以懷疑的眼光,他們會問:「你是哪來的?」我會用他們問我的語言來回答問題,並加上他們講話的口音。通常這樣會造成一陣短暫的錯愕,但是很快質疑的眼神就會消失:「喔,好吧,我剛還以為你是外人,那沒事了。」


語言成為讓我一輩子無往不利的工具。青少年時期的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群祖魯傢伙走在我後面,他們越走越靠近,我可以聽到他們互相討論要怎麼搶我。」

「Asibambe le autre yomlungu。Phuma ngaha mina ngizoqhamuka negemuva kwakhe。」(我們來搶這個白人。你走到他左邊,我會從後方靠近。)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跑不了,所以我就很快轉身說:「Kodwa bafwethu yingani singavele sibambe umuntu inkunzi?Aseenzeni。Mina ngikulindele。」(喂,兄弟,我們倒不如一起來搶別人吧?我準備好了。走吧。)

他們嚇呆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大笑:「喔,真抱歉啊,老兄。我們還以為你是外人呢!我們不會搶你的東西,我們要搶的是白人。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啊,兄弟。」他們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對我暴力相向,但我讓他們以為我們是同族人之後,馬上就相安無事了。這件事,還有我生命中很多類似的遭遇,讓我體悟到對於他者來說,比起膚色,其實是語言定義了你的身分。

於是我變成一隻變色龍。我的顏色沒有改變,但是我可以改變你對於我膚色的看法。如果你跟我講祖魯話,我就用祖魯話回答;如果你跟我講茨瓦納話,我就用茨瓦納話回答。或許我跟你長相不同,但是如果我跟你講同樣的語言,我們就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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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以母之名:她教我用幽默與微笑對抗世界》,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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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佛.諾亞(Trevor Noah)
譯者:胡培菱

一種南非式的幽默,超越川普新白人至上主義
他從南非骯髒街頭而來,翻轉成美國《每日秀》當家主持人
更被《時代雜誌》選為2017年十位引領下個世代的領導人之一
親口述說一個混血兒在種族隔離時代的童年悲喜劇
喜劇演員的背後,是無數次自我追問「我是誰?」、「我的出生是罪惡嗎?」
以及母親用「愛」不厭其煩的回答

過去,提到南非如果你只知道曼德拉,現在起,請記得崔佛.諾亞(Trevor Noah),一位來自南非最底層,黑白混血的喜劇演員。這本書裡寫的是他「格格不入」的童年過往,也是他征服美國的成功底蘊。

崔佛.諾亞出生在種族隔離制度盛行的南非,當時跨種族通婚被明令禁止。既非全黑,又不全白的身份,讓他在當地倍受歧視。不被認同,也找不到歸屬感,讓混血兒的諾亞覺得自己生下來就像個罪犯。然而,他卻在母親的影響下成為非常受歡迎的喜劇演員。比爾蓋茲說:「諾亞的母親是真正的英雄,她給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解放他的思想,讓他學會用自己的角度看世界。」

通過童年一次又一次的經歷,崔佛發現在與他人建立聯繫這件事上,語言比膚色更有力量,他說:「我的膚色不會改變,但我能改變你對我膚色的看法。我也許看起來不像你,但如果我說話像你,我和你就是同一類人。」

悲劇又充滿諷刺的成長童年,和對語言的天份與努力,揉合成崔佛喜劇的基底與元素,在距離南非坐飛機十八小時外的美國,贏得了美國人的喜愛與認同,不分白人還是黑人。

getImagePhoto Credit: 遠流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