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支持手寫的倡議者而言,簽名是最後一道防線之一。(「想想如果我們的孩子不會簽自己的名字,那還得了!」)對某些人來說,簽名也是尷尬、甚至是羞恥的來源:因為疏於練習,手寫能力會逐漸退化。然而,簽名被視為身分的法律證明的歷史十分短暫。
文:安・特魯貝克(Anne Trubek)
「請你在這裡簽名。」(Just put your John Hancock here.)汽車經銷商或抵押貸款經紀人可能會這麼說,而你也明白他的意思。絕大多數美國人聽到約翰・漢考克(John Hancock)的簽名時,都能在腦中浮現其模樣:那是一種又大又清楚的字體,最後在姓名下方畫一條彎曲的花飾線。漢考克的圓手寫體替他贏得了流芳後世的茁壯名聲。他的名字已和被視為個人身分的法律證明畫上等號。
對支持手寫的倡議者而言,簽名是最後一道防線之一。(「想想如果我們的孩子不會簽自己的名字,那還得了!」)對某些人來說,簽名也是尷尬、甚至是羞恥的來源:因為疏於練習,手寫能力會逐漸退化。然而,簽名被視為身分的法律證明的歷史十分短暫。
在大部分的西方歷史,只要能夠留下自己的記號──一個十字、一個X字或一只指紋──便已足夠,而自二○○○年電子簽章法通過後,在絕大多數的官僚行政程序中,以數位方式點擊「我同意」便已等同簽名。就安全性而論,如果有人對身分鑑定有所疑慮,信用卡和SIM卡等更新的身分保護形式可說比簽名更安全精密。不過,簽名仍保有文化共鳴;約翰・漢考克仍是親筆簽名的代稱。因此,全國手寫日(National Handwriting Day)訂在每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約翰・漢考克的生日。
全國手寫日是書寫用具製造商協會(Writing Instrument Manufacturers Association,簡稱 WIMA)的獨創想法:這個協會代表了四十八億美元產值的筆、鉛筆和簽字筆製造業。這個遊說團體的辦公室距離白宮一個街區,於一九四三年創立,旨在「團結筆、簽字筆和自動鉛筆製造業」。一九九四年,在企業集團化盛行的時代,該協會與鉛筆製造商協會(Pencil Makers Association)合併。他們一同贊助這個一九七七年創立的國定節日,來頌揚手寫字的「純粹」。
他們的網站詳列了產業標準、協會歷史,以及一些「趣味小知識」,例如「一枝典型的鉛筆能夠畫出一條長達三十五英里的線(約為56公里),或是寫出四萬五千個字。」然而,全國手寫日簡介的開頭語暗示著些許的絕望:「手寫是種真正的藝術形式,也是少數我們能用來表達獨特自我的方式。」筆商和鉛筆商的遊說團體稱手寫為「失傳的藝術」,顯現手寫的式微有多麼快速。
而今日的廣告文案和不過二十年前的文案相比,有多麼的不同:「在這個我們經常使用電腦、傳真和電子郵件來溝通的時代,手寫讓我們得以成為藝術家與獨特的個人。無論你使用哪一台電腦,或你如何使用,字型全都長得一樣,缺乏個人風格;然而手寫能增添一封信的親密感,展現出寫字者的細微個性。」
這個遊說團體雖迷人,卻也令人不知所措;它提醒了我們手寫是一門生意,因為部分對「失傳的藝術」表達強烈抗議的人,正是那些讓我們繼續在禮卡上寫謝詞,或教導學生寫德尼利恩體(D' Nealian)並從中獲利的製造商。
德尼利恩體是一九七○年代唐納德・瑟伯(Donald Thurber)發明的書寫體,筆畫容易且簡約,普遍在今日的美國學校中教授。柴納布魯斯特,就是那個規模龐大、獲益良多的書寫課程出版商,便贊助經常被媒體引用的研究和研討會,來宣揚教導書寫的重要性;不過,企業為了讓我們持續學習草寫體而贊助研究的的情形尚不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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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項科技變成文青風潮,就像多半僅具象徵性的黑膠唱片,你便能知道它已經正式過時了,而且也有跡象顯示手寫字(特別是草寫體)已經發生這項轉變:二○○九年,一間名為「草寫紐約」(Cursive New York)的店舖在曼哈頓的中央車站開張。在二十幾歲的青年間,文藝刺青──著名小說或詩句引文──相當盛行,許多人會請刺青藝術師刺上草寫體的語句。
在文藝刺青網站「反之亦然」(Contrariwise)上主打的一位女性,便以精心設計的斜體字刺了一句莎士比亞的劇本引文:「睡吧,躺在我的臂彎裡。」書籍出版商必定發現了手寫字能刺激銷量,因為愈來愈多書衣設計印上模擬書寫體的字型,這本書也不例外。有些程式還能讓人根據你的字跡製作整套的字型。
有些消費性電子產品正在鼓勵回歸手寫。現今,平板電腦上市時會附加一支觸控筆,而三星Galaxy系列智慧型手機都包括手寫筆,讓人們能直接在螢幕上書寫筆記。Galaxy系列手機的一支廣告中,青少女們用老套的少女字體互相改寫彼此在課堂上創作的詩:斗大圓潤的字母,小寫i的點寫成愛心形狀。手機螢幕上的文字宣告著:「因為人生不只需要訊息、笑臉符號和抱抱親親(xoxo)。」接著是一個小孩,在一張螢幕上的照片上寫道:「真希望你也在這裡!」廣告最後告訴我們,這是「一支聰明絕倫的筆,創造他者所不能」。
手寫依然是監獄裡最主要的書寫技術。雖然我的上一本關於這個主題的著作收到了數千封回應,卻只有三封是手寫的,全都來自受刑人,信封正面皆蓋上「受刑人書信」的全大寫字圖章。「親愛的特魯貝克教授,」其中一封如此開頭,字跡勻稱而優雅,「雖然我正在賓州州立監獄服刑,不過我擁有生物學碩士及學士學位。我小學書桌上的墨水瓶和一旁的鋼筆,在我記憶中依然鮮明──我也仍記得黑板上的草寫體字母,大小寫並陳。」他描述他的字跡是如何受到稱讚,並在賓州斯克蘭頓市(Scranton)西斯克蘭頓中學的八年級書寫課上得到A的佳績。
第二封信也是寫在橫條筆記紙上,寫信的人字體極具風格,字母t的橫槓總是以完美的四十五度角交叉,字母d的迴圈又大又均勻。他的字跡美得讓人忘了閱讀:只想純粹欣賞文字的花樣。因此,我讀到他的文字時十分訝異:「近來,鍵盤已成為最具效益的工具,或者該說是提供了等同手寫的效益,手寫字已部分被淘汰了。事實上,我會更進一步說:除卻老年人、不能外出的人,還有以免我遺漏的、我們這些受刑人,手寫已不再實用,也鮮少有人使用。」儘管他不能使用鍵盤──而他也是無法取用鍵盤的成長(而非衰退)人口之一──他仍能接受手寫被淘汰的事實。
不過,許多十八歲的青年反對任何減少手寫教學的課程變更。我在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開設的課程「書寫的技術:從柏拉圖到數位時代」(Technologies of Writing: From Plato to the Digital Age)上,每位學生都對小學生可能不再上手寫課的想法遲疑不決。
他們很快提出手寫為何重要的例子。「如果你流落到一座荒島,你會無法拼出『SOS』。」「我寫在筆記本裡的東西比寫在電腦裡的更為耐久。」「要是停電了怎麼辦?」我迅速找出他們邏輯中的謬誤,而最終多數人都承認,是一股根本上對手寫的情感依附,讓他們為手寫繼續在美國學校制度存續而辯護:他們的成長過程沉浸在將手寫連結到個人表現和個性的文化中,而手寫也是他們最早的學校教育記憶。
如果小學教育剔除手寫這門科目,我的兒子賽門一定會雀躍不已。二○○六年時他正值二年級,因為字母寫得不夠工整,幾乎每天都必須在下課時間留在教室裡。我數次被叫到學校,要求「介入管教」,並被告誡如果掃描器無法辨識他的考試答案,他將無法通過俄亥俄州四年級的檢定考試。家庭作業讓賽門心生恐懼,因為絕大多數都是寫字練習。他會盯著一張空白的紙整整一小時,接著他會寫下一個字,又停下來,再寫幾個字母,再停下來。
很快地,他甚至開始害怕拿起鉛筆,而我們總得每晚和他的語文學習單奮戰。他開始擔心自己無話可說、無法可說,或是想到一些點子但無法寫下來,因為寫字要花太多時間,於是他什麼也不寫。對他字跡的不斷貶抑,在他心中轉變成他是一個糟糕寫作者──一個表現低落、無法表達想法的學生──的確證。然而他只是討厭寫字的生理過程。由於手寫占據了他一、二、三年級的教育,也使得他討厭學校。
對於任何被以手寫品質來評斷理解能力的學生,我頗能感同身受。我大部分的家人都不擅長寫字,我們是一個左撇子的大家族,而就像許多左撇子,我的字跡一直不甚美觀。我對我的幼年並沒有太多刻回憶,但我清楚記得在二年級成績單上收到的「NI」,代表著「有待改進」(Needs improvement)。我清楚知道被認為「如果字跡清晰會顯得更聰明」的人們教導會有怎樣的感受──這曾是我的二年級老師告訴我的話。
二○一○年,各州共同核心標準行動聯盟(Common Core State Standards Initiative)向全美所有學區提出在每個年級應教授的課程建議。引人注目的是,新的核心標準甚少關注手寫能力。事實上,手寫課程唯一出現的時間只在幼兒園和一年級,這個階段的學生被「期望能夠寫出易讀的字母」。反之,行動聯盟更著重於打字標準:完成四年級學業後,學生應能「操演足夠的鍵盤技能,而能坐著一次打完最少一頁的文字」。
許多學區因缺乏書寫印刷體和草寫體的標準而大為吃驚,而有些則拒絕採用這套標準。因為各州有權增列標準,有些州又把手寫列了進去。在近期的案例中,新罕布夏州遊說草寫應該放回課程內:他們使用了傳統保守的辭令,主張草寫字就像每天朗誦效忠宣誓(Pledge of Allegiance)一樣重要。一所天主教學校的招生廣告,則如此描述他們優於公立學校的地方:服儀規定、倫理價值的教導,以及草寫體教學。
我們對手寫的擔憂讓我們更瞭解自己,也更瞭解科技。如同艾莉,我們都正生活在過渡期。雖然我們可能會在草寫體教學的利與弊上各持己見,但很少人會不認同我們比上個世代更少寫字的說法。真要說起來,我們其實正處在一個寫作的黃金時代:比起十或二十年前的人們,大部分的美國人每天都多寫了數百甚至數千個字。我們將許多談話與電話交談替換為簡訊、電子郵件和社群媒體。
其實,數位革命最令人驚訝的面向之一,正是其深植於文字訊息。當我們持續在更多不同的介面上書寫時,我們便創造了產生字母的新方式:用手指點擊玻璃面板,滑過觸控式螢幕,對著Siri講話,對一個數位抄寫員口述我們的話語,一如蘇格拉底、凱撒、教宗、貴族和過去的小說家。改變的步調是如此快速(我們對QWERTY鍵盤的死忠支持是例外),很容易讓人遺忘我們改變得多麼迅速且全面。
如果這本書講述的歷史又從頭來過,異質性很快便會減少;鍵盤打字──或許是以滑動而非按壓的方式──會普遍存在於美國的小學教室,而我們會發展出一套對點擊字母的節奏、模樣和感受在文化上、情感上與獨特個人的新聯想,並可能在我們的孩子學習書寫時,將這樣的聯想傳遞給他們。同時,手寫的意義又會再次轉變。手寫字的藝術性面向是值得保存的,無論是透過書法或精通漫畫字的書寫。在學校,我們可能會將手寫教學轉移到藝術課堂上,或特別用來做為精細動作技能的訓練,並且支持書法家,一如我們支持凸版印刷工或彩繪玻璃工匠那般。這些技藝擁有超越懷舊情懷的生命。
不久後,手寫能力便會完全不再被人傳授──我們將會訪問「最後一位手寫者」,一如我們今天訪問某些語言最後的使用者。到了西元前一六○○年,所有說蘇美語的人都已逝去,但人們仍持續書寫蘇美文長達一千年,直至西元前六○○年。甚至連革命創新的希臘人都耗費四百年才小幅發展書寫,而且還更偏好他們的口說文化。遠離手寫的這項轉變會帶來損失,但那些損失也會激起改變──變得更容易取得、更大眾化,並萌生我們現在所無法想像的益處──而這應當被頌揚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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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手寫時代:從寫字到打字,一部五千年的人類書寫文明史及未來》,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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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特魯貝克(Anne Trubek)
譯者:黃楷君
蘇格拉底認為,「書寫會讓人類靈魂變得慣於遺忘。」馬丁路德批評,「大量的印刷書會讓寫作失去標準。」在歷史上,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手寫」,其實並不都那麼的理所當然⋯⋯握筆寫字,似乎已是文明的重要象徵。書寫建構了人類歷史,是傳承知識的重要途徑;親手簽下自己的姓名,才能讓自己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而在數位打字漸成主流的現在,手寫更成為真實個人情感,以及優雅生活態度的一種展現。
然而。在通訊便利的打字時代,手寫似乎越來越不重要,學校也逐漸不再重視學童的書寫,簽名更只徒具形式。有許多人擔憂這樣的現象,認為手寫是人類固有的傳統技術,而手寫的消失更代表了文明的墮落。但安‧特魯貝克在這本書提出相反論證,她認為手寫並不是人類文明的固有技術,其衰落也只是人類通訊革命的下一階段而已。
作者從人類歷史最早誕生手寫的蘇美楔形文字開始談起,依序介紹手寫這門技術的誕生及發展。其中,她更點出各時代許多偉大哲人反對手寫的論點,帶領讀者反思:其實手寫的出現並非固有不變或理所當然,其只是漫長歷史中人類通訊形式的其中一種選擇。
隨著時代遞嬗,印刷術、打字機發明後,都一再地壓縮手寫的空間,也都引發各時代人群的擔憂跟質疑,如同現今的我們。但作者再次強調:手寫只是一種選擇,就像曾被淘汰的口說、肢體語言一樣,如今它們也沒有真正消失,反而在不同領域維持自身特色與地位,展現其無窮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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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商周出版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