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VR「新」導演蔡宗翰、程偉豪：一起沉浸於恐怖與死亡（上）

文：賴柔蒨

2018高雄電影節找來陳芯宜、程偉豪、楊雅喆、蔡宗翰合作VR短片，這幾位曾入圍、獲得金馬獎肯定的導演，在年底端出VR首作。他們當中，有人覺得VR再怎樣擬真都假到不行，有人覺得VR再怎麼假都很逼真；作品直截了當地反映了導演對於這項新媒材的想法與感受。

搶在台灣眾影展之前，高雄電影節於2017年率先將守備範圍擴及VR（虛擬實境），其中包含邀請線上導演合作，推出自製VR影片的「高雄VR FILM LAB」單元，創下票券秒殺紀錄。去年5部片涵蓋劇情、動畫、紀錄類型，今年聚焦劇情片，推出四部高雄電影館自製片：陳芯宜《留給未來的殘影》、程偉豪《恐怖廟宇》、楊雅喆《帶你上天堂》、蔡宗翰《主播愛你唷》，以及一部台法合資–由導演蓋兒莫爾（Gaëlle Mourre）的多線敘事科幻片《囍宴機器人》；本文以4部自製片為主，這4部主題截然不同的VR敘事短片，恰巧不約而同觸及恐怖、孤單、生死等較為深層的感受。

這幾位導演在此之前VR經驗都不多，甚至沒有接觸，即便有也是當代藝術或電玩形式，而非VR電影。館方於年初接洽，確認合作後開始一連串輔導培訓，安排導演看國際VR作品，並請廠商介紹VR技術。從一介VR菜鳥，到最終完成作品，僅半年多時間；相較國外VR電影動輒百萬美元，開發創作期一年起跳，這4位導演僅憑百萬台幣，並在這麼短的時程內完成作品，所有團隊幾乎都忙碌到最後一刻才交片。

沉浸感，VR與傳統電影最大差異

「沉浸感」是VR最大也最吸引人的特點，讓觀者一戴上VR頭戴式顯示器，畫面一出來就立刻感覺身歷其境。這是由於VR設備能即時生成360° 全景動態影像，且隨著頭部轉動，或在限定範圍內行走，眼前畫面都能隨之準確對應；如此虛擬與現實近乎同步（兩者僅數10毫秒的差距），大腦因而產生一種身處眼前虛擬世界之中的錯覺。於是，當創作者建構一個可以飛行的世界，你即便腳踩實地也會頓然有懸空之感。

觀眾不再隔著距離看電影，而是真的進到故事裡，於是觀眾視角的設定是傳統電影創作者們首當其衝的挑戰——「主觀視角」是VR獨有的敘事方式，傳統2D電影很難以觀眾為第一人稱視角說故事。

楊雅喆說，「幾乎沒看過電影旁邊的配角對著攝影機說話，然後觀眾不會出戲的。」在VR敘事片中，觀眾經常是主角，VR鏡頭即觀眾這名角色的視角，因此編劇、拍攝、後製等影片流程需同步考慮，劇本成立與否和技術面環環相扣。當然也有其他表現方式，本次陳芯宜就將觀眾設定為旁觀角色，但即便如此，作為旁觀者的觀眾依然在故事場景中，導演必須構思其位置於片中的對應關係。

VR實拍門檻高，後製繁複耗時

設定好觀眾視角，接著得想辦法控制觀眾視線。由於VR影片為360°環景，觀眾前後左右都有畫面可看，程偉豪說，「2D電影就是把第四面牆經營好，可是這次是四面牆都要經營。」

如此極有可能變成重要劇情在演出時觀眾卻看向別處，因此對於敘事片來說，如何引導觀眾視線成了另一項關鍵。除了以對白引導，今年有多部作品以光線、音效作為視線引導。

傳統電影運用分鏡、剪接構成影像敘事，而VR電影360°環景則更接近劇場，一場戲得一鏡到底表演，程偉豪認為，「演員的表演都可以當作長鏡頭，而且是遠景來經營。」而剪接只能一場接著一場，不能運用剪輯組合不同的鏡頭。

360°拍攝現場，意即器材和人員得全部躲起來以免入鏡；演員動線得避免跨越鏡頭中線，以免360°鏡頭縫合後製困難；拍攝原則為固定鏡頭避免移動，以防觀眾暈眩，然而，少了鏡頭運動，敘事難度更高。以及，影片基本上無法上字幕，高畫質8K拍攝使得算圖時間倍增，後置工序也比傳統電影複雜耗時數倍。凡此種種都顛覆以往傳統電影的思考模式。

經過這場洗禮，有人覺得VR再怎樣擬真都假到不行，有人覺得VR再怎麼假都很逼真，作品直截了當地反映了導演對於這項新媒材的想法與感受。

文章含些許劇透，但其實VR體驗以文字描述差距甚遠，不止每個人感受不同，很可能連吸引你眼球對焦的元素都因人而異，箇中滋味還需親身經歷。

假面糖衣裡的寂寞：蔡宗翰《主播愛你唷》

「一開始看VR覺得超假的啊，虛擬的現實實在是太虛擬了。」直呼「完全沒有沉浸感啊，VR超假」的蔡宗翰，選擇以同樣讓人思考「究竟是否為真？」的「直播主」為故事主角。

觀眾化身直播主小雪，蔡宗翰將網友和直播主的互動具象化，送禮物、愛心的網友圍繞在小雪身邊看似喧騰熱鬧，卻是既在場又不在場。在網友眾星拱月的愛戴中，突然出現一個詭異的聲音不斷質疑小雪，這個陰魂不散的批評聲讓她瀕臨崩潰。

《主播愛你唷》是四部作品中攝影機移動較多的一部。為了推動、增強敘事層次，蔡宗翰在片中的關鍵情節做了一小段攝影機運動，在與製作團隊Funique VR Studio討論後，他讓鏡頭移動方向和觀眾視角移動方向一致，並減少可視範圍，雖說理論上這樣做可降低暈眩感，但實際情況還是因人而異，「有人說完全不會暈啊，這有什麼好暈的，有人說暈到快吐了。」

線性敘事，直指虛擬和現實的落差

蔡宗翰有意識地挑戰以VR敘事，他認為VR偏向展現某種奇觀、氛圍，比較接近藝術、電玩，而對於「說故事」此一電影古典定義，VR作品掌握得宜者不多。

《主播愛你唷》為線性敘事結構，前段有不同人物四面八方現身說話，但即便觀眾眼睛跟不上也不影響劇情，旨營造故事氛圍；中段以攝影機移動推展劇情，貫穿整部片的恐怖批評聲實際上正扮演引導觀眾視線的角色，隨著劇情轉折，身為小雪的觀眾，感受也隨之起落。

對蔡宗翰來說，VR從穿戴裝置到影像效果都不斷都提醒他「假」這件事，而當有人從中感覺到真實，到底那個真實指的是什麼？他於是聯想到直播，「直播對我來說有點有趣，直播的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以直播主做為題材，實則講述人的寂寞及渴望被關注。蔡宗翰說，後來發覺看完這部片好像會讓人心情不大好，原本沒有這個意圖，但最終似乎變成一個讓人感覺不太舒服，甚至有點尖銳的內容，「你就寫：跟拉斯馮提爾一樣，看完覺得這什麼鬼東西？不應該存在世界上的鬼東西。」老是打趣自嘲的導演，作品則是坦率沒有包袱，直指虛擬和現實間的落差；尖銳驚悚之餘，更讓人感受到一股隱隱的落寞。

鬼屋裡的生命體驗：程偉豪《恐怖廟宇》

「在VR沉浸式體驗裡面，就算動畫做的再假，還是會覺得非常的真。」程偉豪舉例自己玩的一個VR遊戲，身處一個非常可愛的空中場景，必須踩著飄浮空中的石頭前進，即便知道眼前都是假的，有懼高症的他仍完全無法抬起腳往前走。

於是他以「沉浸式體驗」為最高指導原則來設計故事和執行細節；這位和魔神仔打交道出名的導演，選擇以擅長的恐怖題材挑戰VR首作，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讓觀眾「一下子就坐在鬼屋裡面」。

故事起點為一個小女孩在堆滿各種神像的破敗廟宇中醒來；程偉豪巧妙利用移動攝影機會造成觀眾暈眩，這個普遍認為的VR缺點，他適度移動鏡頭，使觀眾生理上的暈眩感呼應主角自昏迷中醒來的眩目不適，讓觀眾更具體而切身地與影像內容產生連結。

觀眾作為醒來的小女孩，環顧身處的這間廢棄廟宇，並和鬼魂互動，期間穿插女孩關於家人的回憶；影片以非線性敘事往返記憶與現下，最終小女孩有所了悟。這不是程偉豪第一次將家庭議題訴諸恐怖類型片，只是這一次觀眾作為主角，片末小女孩的頓悟全賴觀眾對影片的理解與感受。

互動效果強化沉浸感

程偉豪對於VR的沉浸感、互動體驗著墨甚多，《恐怖廟宇》是四部自製片中唯一和遊戲公司合作的作品。他與遊戲美術製作公司樂陞美術館合作，主要的廟宇場景為電影繪圖製作，並在影片中不著痕跡安排互動設置。

導演使用音效、特效引導觀眾視線，使得互動程式在觀看途中不經意被啟動；例如當觀眾目光跟著一團移動的鬼影，或者往狗叫聲的方向看過去，恰好門突然「碰」一聲關上。在觀看中會以為是影片的一部分，結果原來是透過遊戲引擎設計，經由觀眾視線所觸發的互動效果。

影片實拍部分與和寬攝影器材合作，使用INSTA360拍攝。一般VR拍攝完畢，需現場等6至8分鐘讓軟體進行 360°環景縫合才能觀看；為求同步監看，劇組自行在攝影機下面設置一顆小的GoPro，用手機連線的方式監看，卻也只能單看攝影機前方主戲發生的部分。

VR製程中充滿各種耗時、缺乏立即性，是讓程偉豪最為焦慮煩躁的部分；儘管如此，他對VR這項新媒材依然充滿熱情，「現在傳統電影也想往這個方向走，可是絕對會有一些局限性，因為沉浸感體驗來自於一種包覆感，那肯定只有VR裝置才能做到。」

延伸閱讀：專訪VR「新」導演陳芯宜、楊雅喆：一起沉浸於恐怖與死亡（下）

影展資訊

名稱：2018 高雄電影節 Kaohsiung Film Festival
時間：2018/10/19－11/04
放映地點：
• 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
• 高雄市電影館
• 喜滿客夢時代影城
• 駁二VR體感劇院

單元：高雄VR FILM LAB
時間：2018/10/19－11/04
地點：駁二VR體感劇院、高雄市總圖3F

巡迴：雄影台北場
時間：2018/11/09－11/11
地點：剝皮寮歷史街區

責任編輯：游千慧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