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醉心藝術的鄉下小子林天翔,自小對中環價值、學校制度深惡痛絕,曾經曠課上百天、逃學一個月畫漫畫,是老師眼中的麻煩學生,長大後卻出乎意料地執起教鞭,當上小學教師。終日鬧著要從學校這個「大監獄」逃出來的他,為何會選擇重返校園?

答案是,他是一位與眾不同的逆流教師。

他沒有選擇進入體制,反而另闢蹊徑,在香港唯一一所另類小學「鄉師自然學校」任教,決心要教出「不適應」香港教育制度的學生。當分數高、操行好是主流的成功標準,他堅持做好人、為世界貢獻才是正途,並深信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當個快樂的清道夫也可以回應世界。

「如果教到個學生出來,十分適應外面的世界,覺得考到第一就係好,那為什麼要來自然學校?去補習社就得啦。我教你點畫畫、點做人,無教你點考第一。做好人同考第一從來都沒有直接關係。」天翔振振有詞地說著,彷彿眼前屹立著一道巨人歌利亞般的高牆,他急著要把它撞擊至粉碎,「我好有自己想法,不吃外面嗰套架!」

十多年前後,天翔依然是與體制對抗的小子,只是他的身分改變了,由那位挑戰權威、不安於室的躁動少年,慢慢沉澱成與學生在心靈上同行,力圖把教學連結生活和社會的視藝老師。

photo credit: 陳娉婷

自然學校的大門前有一間小木屋,是天翔老師的工作室,牆上貼滿了他的畫作和藝術海報。

鄉下仔自小的疑惑:「為何一定要讀書好?」

時光倒流二十年,鏡頭從高樓大廈轉向新界東北坪輋,一片芒草原野上,有一位孩子在赤腳奔跑,他的名字叫天翔,一個沒有界限的名字,彷彿預言了他一生游離於體制之外的命運。

「我好細個就覺得城市價值是假的。」出生在農民家庭的天翔,吃著父母種的蔬果長大,眼見父母目不識丁,仍能靠一雙手勞動維生,有餘裕時大方分享火龍果、荔枝給鄰居吃,整屋的傢俱也是在外面撿拾回來、沒水燒飯便在門外掘口井取水,讓他見證了在消費、物質文明以外,生活的無窮可能性。

「一般城市人話讀得書少就無出路,但父母做農民,阿媽後來做了清潔,阿爸得閒幫人寫書法都搵到食,賺錢不多也可幫助別人,其實生命好多姿多樣,為何一定要讀書?」

他每天徒步往離家不遠的坪洋公立學校上學,這間一級只有15人、樓高只有一層的鄉村小學,沒有催谷、沒有學習壓力,可以讓他盡情發洩精力,閒來與朋友一起打籃球、小息時爬上樹上畫畫寫生,成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學校原型,二十年不變。「我去自然學校任教,也是因為嚮往村校的生活,我喜歡它夠細,人與人之間很親密,沒有學習壓力、夠自由。」

photo credit: 陳娉婷

photo credit: 陳娉婷

天翔負責策展的自然學校「尋覓學習的可能性」攝影展,展示了鄉村小學的自由度,以及貼近大自然的校園生活。

市區學校像「大監倉」:同學只顧讀書、人際關係疏離

可是,與體制對抗的人,怎會沒有經歷過制度的荒謬?讀鄉村小學出身、天天通山跑的天翔,升讀一間市區英文中學後適應不良;大鄉里出城的他,了解到「外面的世界」與理想的落差,自言好像進了一個冰冷的「大監倉」。

「村校好細、好有人情味,但市區中學像高樓大廈,成間學校千多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好疏遠,同學好冷漠、好有機心,那種不信任感好強。」他說,一到考試季節,同學便發了瘋似的溫習、操卷,試後老師又會張貼頭十名的排行榜,同儕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又因城市的孩子猜疑心亦較強,少男少女的赤子之心早已被磨蝕,難以建立真摯的友誼,「坐過來同你傾計呢,就一定係溝你;去隔離班望下,又會懷疑呢條友係咪想偷野。」

他厭倦老師照本宣科、填鴨式的教法,又感覺與身邊世故的同學格格不入,幾乎每隔幾天便曠課一次,「我成日扮老豆打電話返學校,話林天翔不舒服,要請假一日。」他裝出老爸的「老牛聲」,語調頑皮地說著,好像那個跳脫的小孩從沒長大過。

曠課一百天到圖書館看書 「自主才是真正的學習」

然而,一個黃毛小子不願上課,可以到跑哪裡去?天翔沒有流連機舖、也不窩在家中睡午覺,而是跑到圖書館看書,是美術和文學類書櫃的常客,每看一本書都把它讀得滾瓜爛熟。

「學校的課本實在太悶了,一個禮拜先學到一篇文,但我在圖書館一日可以看半本書!學校的課本又悶,圖書館的書有趣好多!」當同學還在背誦枯燥的文言文、忙著默寫生字時,初中的天翔已讀過一些文學經典名著如《百年孤寂》,又翻看一些談畫作的書藉,認識了他至今仍相當喜愛的超現實畫家達利(Dali)。

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學習,不是為了考好成績,而是由衷地、自發地追求知識,「以前不是好流行『讀完書就燒左本書』嗎?這是香港教育的一種文化戰略,不斷催谷學生考到好的成績,目標達成了,讀到書了,卻令人厭惡了學習!」談起讀書之惡,他又不忘補充一句:「我好喜歡讀書,但不是升學主義的讀書,而是讀自己喜歡的書。」

photo credit: 陳娉婷

即使入到自然學校,天翔都是教師中的異數,只有他會要求擁有自己的獨立工作室,其他老師則在教員室中工作。

photo credit: 陳娉婷

天翔愛好自由,從小就不滿主流教育制度的威權式教學,以及終日面對課室四面牆的沈悶生活。

視藝科也逃不過操練之苦? 逃課抗議「滅智」的教育制度

厭惡為讀書而讀書的天翔,唯一寄情的課堂是課時不多的視藝科,覺得畫紙上的世界自由廣闊得多,怎料升上中四時,這個天馬行空的狹縫空間,也被考試的制度、威權的教學方法粗暴地輾碎了。

「那時會考考視藝,分為兩部分,50%是做7件作品,50%是即場painting,但要限時3個鐘內完成。教painting的那個老師極之討厭!竟然教我畫棵樹,畫個石頭,考試時照搬返入去!」3小時的時間競賽,對需要沉澱和思考的藝術創作而言,根本是一種冒犯,談起這段經歷,天翔依然心懷怨懟,直斥該教法已非填鴨式教育,而是「滅智」的教育,「那個miss扼殺了視藝科應有的創意思維、批判思考能力,完全是反藝術教育!」

天翔一向風風火火,把不滿附諸行動,以逃課來抗議她的刻板教學,「我兩年都走晒她的堂、又罷考校內試,我的painting都拿0分,但因為不合格要drop左視藝,我會在另外7件作品上拿足滿分。」他笑言,既曠課又走堂的他,已成了訓導室的常客,該視藝老師更經常開廣播尋人,揚言要捉拿林天翔出來上課,「哈哈,我都不理她,躲在一角捉棋。」他半自嘲、半不屑的說著。

感激楊秀卓跳出框框教藝術 第一次發現教育的可能性

幸好,視藝課程的另外50%、即7件作品的一部分,由知名藝術家、天翔的恩師楊秀卓任教,他才不致對視藝科完全失去希望。天翔提起他時,總會收起挑戰權威的氣燄,常以「楊老師」、「師父」來尊稱這位老前輩,「他不按照常規去教學生,令我第一次發現教育的可能性」。

楊秀卓與天翔的師徒關係,始於中一的美術堂,「當時上堂無聊,便在畫紙上畫楊老師滿頭白髮的樣子,他見到後覺得我有天份,便叫我放學同中四、中五的學生一起學畫畫。我從沒想過一個老師會跨級教學生。」

楊秀卓的課堂非常貼地,不只教授藝術的技法,還會強調藝術和世界的關係,鼓勵同學把水污染、政治議題融入畫作中,以藝術來呼應這個時代、關懷受苦難的人,而早在中四時,楊老師已介紹天翔到一所關懷性工作者的NGO幫忙畫宣傳品的插畫,那是他第一次在學校以外「接job」。

天翔憶述,他一邊聆聽性工作者的辛酸剖白,一邊以畫筆為性工作者發聲,令他第一次感受到藝術與社會的貼近,既能幫助別人,又能養活自己,「當時阿媽一個月4000幾蚊人工,但我用兩、三個鐘畫插畫,便賺到500蚊,令我覺得藝術是賺到錢的。」自此以後,他決定把所有時間和精力投放在藝術上;當別人以為藝術是讀不到書、走投無路的選擇,他卻是自覺地為了藝術放下成績,「我由考頭10名變成考150幾名,決心十年磨一劍,心想:畫畫就畫畫吧,豁出去了!」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天翔與恩師楊秀卓至今仍以「師徒」相稱。

photo credit: 陳娉婷

天翔的工作室中貼著一張楊秀卓對視藝教育的看法,時刻提醒自已投身教育界的初衷。

教書與藝術很不同,但一樣是為了做好事

真正令天翔有意由藝術圈跨入教育界的,是中六轉校入創意書院的一年。那年於天翔而言,是一次思想的激盪,瓦解了舊日某些既定的想法,也塑造了全新的自己。

「以前覺得只有楊秀卓老師是正的,他就是藝術家的典範了!但去到創意書院,沒有既定指標,呢個又文學,嗰個又電影,令我發現呢個世界好大。」他發現,不論是何種藝術形式,只要指向利他、令世界變得更美好,便是有價值和意義的,於是不再拘泥於兒時做漫畫家的夢想,覺得畫畫也好、設計也好,只要幫到別人就好。

「後來我去了教書,也是因為學會不執著於形式的變化,不論是教育或藝術,共通點都是做好事。」他在設計院校一畢業,翌日就來到自然學校上班,一教就是六年,職銜是駐校藝術家兼老師,既創作又教書,而自然學校給予老師的彈性及自主度也非常高,容許天翔大膽設計教程,令他有機會打破框框,發展出一套與主流小學截然不同的視藝課程。

走出平面畫紙多媒介創作 思考人生道理及社會問題

當別的小學老師還執著於小孩塗顏色有沒有過界、誰畫的動物最神似,上堂清一色是玩廣告彩或素描,天翔的視藝課已跳出平面的畫紙,帶領小孩以不同媒界創作,以樹葉、垃圾等物料搞裝置藝術,或與勞動課合作,設計可讓合掌瓜生長的瓜棚,既能作種植之用,又能達至美觀——一班不到十歲的小學生,已能接觸木工、設計、裝置等多種藝術。

但天翔強調,其視藝課重點不是教授藝術技巧,或賣弄形式,而是在創作過程中,引導學生多思考人和自然的關係、社會問題等,「我試過帶學生到沙灘執垃圾,每人執5嚿棄置的垃圾,就可以砌成一幅頭像,背後的寓意是:每人出少少力,這個世界會改變好多。」又有一次,學生好奇天翔為何自己剪頭髮,他便隨手拿來做教程,讓孩子們做彼此的剪髮師,「現在所有嘢都是金錢世界,不會自己帶水、要買水,空閒不坐公園、要俾錢去咖啡店,我就是要孩子知道,頭髮可以自己剪,不必然是一種消費。」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乃至三年前的雨傘運動,天翔也會深入向高年級孩子解釋普選、831框架、公民運動為何物,鼓勵孩子以藝術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怎料他們的創意和幻想,遠超出天翔的想像。一開始孩子們的創作都按他的點子去做,如以枯葉製作一把大黃傘、以黃色的油漆在樓梯級上畫黃傘等,但當天翔提議每人拿一件重要東西來放在操場上,砌成一把大雨傘時,竟有孩子高喊:「最重要的是自己!」便三伍成群的躺在操場上,以身體作為藝術的一部分,成了一幅人和物件也遍地開花的雨傘圖。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不要當孩子是「小學雞」:他們有自主學習的潛能

縱然視藝課多姿多彩,但天翔多次強調,最大的學習場所不是課室,而是「生活」。自然學校開放大量空白時間予孩子自由探索:小息長達半小時,每星期五又有半天的生活閒情課,孩子總愛鑽進天翔的工作室中避暑、聊天,對老師的私人生活感到好奇,在「問東問西」的過程中,孩子也獲益良多。

「像之前雨傘運動、立法會選舉時我不斷看新聞,他們會主動查問社會發生了什麼事,看NBA時又會一起觀看籃球賽。還有,他們好鍾意問我在看什麼書!有次我在讀蔣勳的《破解米開朗基羅》,一位學生鬧著要我借給他看,他看完後自己還走去追看其他的蔣勳系列呢!」

他批評香港的教育制度太單向,輕視了小孩自行發掘知識的能力,「自發性好重要,你有學習的熱情,你才能真正學習,無熱情,咩都唔駛講!只要你有學習的自主性,你的可能性就會跑出來,大過老師一百倍。」

photo credit: 天翔提供

寧可畢業生不融入主流社會 「做好人」比「讀好書」重要得多

談起視藝科對創意的培養,天翔認為創意對生命之重要,不只在於它能令作品更美觀或獨特,更多的是一種人生觀,讓人在腦海中建立起生命的可能性,「香港學校的價值愈趨單向化,公開試要考好、要升讀大學,學校又不注重創意思維的培養,孩子跳不出這個框框,覺得不讀書就死梗,但世界不是這樣的,仲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他舉例說,自然學校曾有畢業生進了band one中學,惹來報紙大字標題報道另類教育也能培養出優秀學生,令他感到極度無奈,彷彿成績是判斷教學成功與否的唯一指標——乃至自然學校已衝出體制,仍擺脫不了這把社會硬要加諸在孩子身上的尺。

「我從來不會因為學生升上band one、考得好而高興。以前有兩位學生升上band one,但返左一年左右,他們就頂唔順,偶爾返來自校要我課餘教他們攝影,我覺得這才是成功,自然學校令學生懂得思考自己在讀什麼、想學什麼。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至於升中的銜接問題,天翔直言寧可學生不融入「主流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去批判社會,「如果融入大染缸裏面,磨滅咗信念,變到同出面的人一模一樣,追分數、要考第一,完全分辨不到邊個讀過、邊個無讀過自然學校,那讀來幹什麼?」

天翔強調,他只想學生能持守從自然學校學到的生命價值,他不寄望學生要特立獨行、要做個藝術家,成為什麼社運分子,而是植根於一個很純粹的信念:要做一個善良的人,做凡事都要思考對世界是否有好處。「做好人最重要,其他的都唔太重要!好多壞人都好叻、學歷好高,坐擁上層的權力,我最不希望孩子變成這樣的人。」

photo credit: 陳娉婷

核稿編輯:周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