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文化行動,將以《大眾葬》命名,在自由廣場前展開。《大眾葬》其來有自,是以追思蔣渭水先生的逝世,形成民眾參與的國葬,作為文化行動的發想。

於今,這項歷史上的文化抵抗,將轉移時空來到當下,追思因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疫情而不幸喪身的受難者,並藉此推動還原真相,回到民眾對於疫情治理的真實需求上,共同來思索後疫情時代來臨時,相關國際疫苗壟斷與本島在依附帝國霸權的新冷戰格局下,如何欠缺疫苗,以及形成全球染疫高死亡比率的狀態。

Photo Credit: 鍾喬提供

疫情時代,在人類生存空間裡,活生生畫出一睹隱形的「壁」,形成見不著痕跡的區隔與階級分化,這在虛擬世代所形成的原子化世界中,顯得格外具有撞擊力。

既是一場文化行動,必有發生這行動的空間;然則,行動若與文化抵抗相關,空間必然需要被賦予時間的流轉,藉以形成一個足以訴說情境與事件的時空。

這時,空間被事件的流動塑造成一種「場域」;「場域」並非以靜態的人與事為基礎,相反地,被置入了流動性的對話,也因此人與空間不再僅僅是裝飾或擺置,而有了呼吸的動態感。因此,《大眾葬》文化行動邀請自立造屋且是「威尼斯雙年展」獲獎者的空間設計謝英俊,於自由廣場搭建一頂碩大的非洲貝都因人大帳篷,形成行動的場域,稱作「大眾帳」。

帳篷長久以來訴說的:便是一個非正式的穩固空間,在這裡塑造的是「避難所」或者「庇蔭所」的場域,在面對時間過往或當下的種種困頓或災難時,提出緊急性的挑戰與對話。

然則,挑戰或對話需要的是:得以生產具體事件或情境的文化行動,在場域中發生;這時,行為藝術或行動劇場的穿梭,留下人在面對災難時,對於追思或真相追尋的真實與想像。憑著追溯災難形成的因果,帳篷在半敞開的空間中,既有庇蔭的功效;也達成應對緊急狀態身體情境的呼應。

亦即,避難需要遮蔭的喘息,更在一種抵抗的能量中,形構自身的主體性,這交互的辯證,帶來的將是:以一顆「大眾樹」的形成,作為身體行動表演的主題,藉此追思與安撫死難者的靈魂及其家屬;並與一項以「鏡子」為元素的行為藝術,召喚往生與生者的交互激盪,如何度量民主政治與治理失能的關係。

Photo Credit: 鍾喬提供

時間回返1931年的彼岸,歷經「文化協會」後盾的力量,結合「美台團」電影巡迴中,跟隨島嶼大小鄉鎮中的電影辯士,在政治美學上發生的傳奇效應;蔣渭水創立的民眾黨,廣泛受到當時工農大眾的熱烈迴響;然而,「治警事件」雖因而讓他屢次被捕入獄,卻讓他愈來愈在民族與民眾解放的道路上,肯認了與當時社會底層共同奮進的目標。

這目標,雖以殘影的影像,歷經時間的糾葛與磨難,終而又得以在我們眼前現身。然則,恰是殘影,才得以生產去文明現代化虛像與假象的裝飾,重新以真實的面貌回到人間的流轉中。

這裡,要特別提出的一項命題是:當代到底如何才得以與歷史或記憶接軌呢?其實,這項命題愈來愈容易卻也愈來愈表象。容易,來自科技,來自塑造自我在國家想像共同體下的需求,已經成為一種理所當然;不是自我塑造有何逾矩,相反的,恰是因為這自我的原子化以國族的想像為依歸,並在潛行中,已漸被國族的民主假象所豢養。

進一步說得露骨一些,也堪稱是人在民主現代性的新冷戰包圍下,服膺一種陳映真在他小說中經常卻偶然冒出來的話語:「一種牲畜化的人生。」在這裡,說得準確些,應該說是一種:「現代化霸權豢養下營造出的牲畜化的人生。」不是嗎?

這麼說,一定引來這樣或那樣的不滿。然則,若有不滿肯定也是不滿本身,已經在整個現代化假象中,豢養了自身在這世上,對於西方民主化價值中的全盤跪求。

那麼,記憶,特別是殘影般的記憶,如何來到我們當代的真實認知中呢?影片中的背景潛藏了重要的意涵:1931年,蔣渭水與島嶼當今因染疫而身亡的八百多位受難者相同,因染當時的流行病傷寒而身亡,依照當時的官令,往生後需即刻火化,不能舉行有屍身在場的告別式,與當下對待疫情受難者形同一個版本。

這等同於某種生者與亡者的隔離,這隔離在醫學上,當然有其正當性;然則,醫學作為一種現代化的萬能,卻也已經在人類歷史上,製造數不清的借區隔化以宣示其文明傲慢的前例。漢生病在長久以「痲瘋」被汙名化的歷史中,述說多少人類對弱勢病者的隔絕,僅是其中一例。

然則,這影片歷經時間「區隔」而重新出土,意味著時間本身即是一種拷問:對於當代的拷問。這件事需這樣被翻轉其意涵;也就是我們如何與當時的人們(共約5000名工農),共同認知到:越過日本殖民官方的禁絕,在屍身不在場的情境下,仍然與蔣渭水對抗殖民現代化的魂魄同在呢?他們選擇聚集,參加與渭水先生精神同在的《大眾葬》。

這因此賦予了葬禮超出個人懷思的意涵,來到一種接近一人的死亡,將帶來無數底層受難者,因死亡所亮起的的燈所覆被的「救贖」。如此地思索,將我們引進一種更為悠遠而綿長的共同記憶中。

這也是當下舉辦追思疫情受難亡者的《大眾葬》的突破性文化底蘊:從反殖的歷史記憶中,拾回新冷戰情境下,因疫情而死難的人們,在區隔與階級分化下,所生產出的文化行動。

Photo Credit: 曾啟明 ,大眾葬行為藝術/鍾喬提供

這記憶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因為超越了個人的存在,而達成共同的覺醒。這時,我們更會去關注,在這殘影中,因為影片科技尚未到達有聲片的階段,也因為時間的磨痕,讓影片在對焦與轉速上,顯得非正常化的人形在速度快轉下移動。

然則,這些存在影片中表面上的殘缺,卻因不被文明的正當性所全面覆蓋,相反地,生產出逼近當下真實的效應:人們何其噤默,卻又何其勤奮地奔走在送葬的道途中。

這道途與影像中的人,重疊出另一層深刻的意涵:蔣渭水被日殖政權禁絕與壓迫的生命,在他往生後,由另一批無數的眾生,延續其被禁絕發聲與為改造社會而疲於奔命的身影,相互映照並重疊。

我們是從這樣的角度,內心分明地照見,一位變革世界的人,如何與他同代的眾生相互在殘影中生產出深刻的內涵;更與當代人,在殘影中目睹雜音與雜影的存在,留給當下的啟示。

這啟示,必然提醒我們:我們還與渭水先生精神同在嗎?如果同在,是一種表象的教科書的線性關係嗎?或者,有其更為立體而構造面的關係?倘若歷史或被壓殺的記憶,與當代有其構造面的關係,我們如何在殘影中找到自身與時間彼岸的關係?如此,記憶才不至於只是一則複製國族本土化回憶的惘然。

當然,這就是關鍵所在:如何重新看待《大眾葬》之於蔣渭水的紀念儀式,以及之於當下因染疫而無聲往生者的一場追思。因為,這不會僅僅是懷念某某人傷痛病故的儀式,這項儀式背後涵蓋著公共性的議題。議題,可以說因「疫」而起,而他們的往生,如何追究政府的治理失能,如何因他們被隔絕於送行的葬禮中,引發後來的生者敦促行政部門,加快防疫措施以免再次犯下錯誤。

然則,疫苗是沒有的;然則,死亡數的比例名列世界前緣;然則,雖然疫情在台灣緩和下來,我們任何見到公布門向亡者道歉的表達嗎?當然是沒有的。這就意味著:《大眾葬》須由民間無力者聚集起來,以亡者去世後啟發生者的抗「疫」之道,重新點燃那盞救贖之燈。

1931年,殖民地下的人民是這樣行動的;多年以後的當下,我們對於追思及其背後深刻的意涵:追究真相,還給蒙難者應有清白的這場儀式,帶這怎樣的態度與思考呢?答案在殘影中。

殘影,恰以一種「影」的身份存在這世上。魯迅對「影」有獨到的見解。在愈來愈少數人耳熟能詳的散文詩:「影的告別」中,他說:「獨自遠行,非但沒有你,也沒有別的影在黑暗中」。

這多少道出:影不是光明如日中天的存有,因此不會是一種強勢的啟蒙之光;卻也並非掉落在黑暗中的死寂。影,就是影,它有獨特存在的某種能量,將人們吸到邊緣去看自己的立身狀態,在邊緣,也是朝向中心,最犀利的角度。這不也就是《大眾葬》從時間那頭,帶給當下的啟示嗎?

這樣的啟示,歷史上並不陌生。1950年代,寫作《壁》這齣戲的劇作家,在歷經流亡歲月後,被拘捕入獄。情治人員基於招安之需,和他交換條件:只要一聲同意自清(自首)便換取一命;豈料他悍然拒絕了!他,寧可為理想而付出生命,最終被槍決於馬場町刑場。

他,恰是影,在革命的道途中,因不願理想被棄置於黑暗中,寧可選擇死亡。「你後悔嗎?」若你問他;他會回答:「朝聞道,夕死可也!」。若你問他:「還有甚麼話要說嗎?」我肯定他會回答:「來日終要還我清白,不僅賠償了事!」世事恰是如此流轉,壓殺記憶終的殘影,得以在當代產生變革的意涵。

再有,切 格瓦拉(Che Guevara)被CIA監視下面臨槍決時,下達槍決命令的軍官問他:「你後悔嗎?出賣你的就是你想要解放,並給他糧吃的農民。」,格瓦拉的回答簡潔、清晰而有力:「他會因我的死亡而覺醒的。」然則,有嗎?這世界有因革命者如簡國賢和格瓦拉的死亡而覺醒嗎?答案令人傷心得很清楚:「沒有」。

然而,這重要嗎?我們在乎嗎?浪漫地看,當然在乎而感到重要;深層的思索,卻僅僅因為他們的殘影仍在這世界的邊緣,突而便無聲無息地凝視著中心傾圮的價值觀,因而形成最具撞擊力的核心價值:殘影一般的存在。

曾啟明 大眾葬  行為作品

Photo Credit: 曾啟明,大眾葬行為作品/鍾喬提供

最後,文化行動的動能如何外展?通常在過程中,壓迫和被壓迫、受害和加害的問題,是覺醒知識份子參與其中,辨識真為是非的核心腳色。那麼,「覺知」就一定立足於與被壓迫者、被害者同位的狀態嗎?

當歷史上的「大眾帳」轉作當下的「大眾帳」場域時,這場域提出的質問將會是:若不從知識人的自我否定出發,如何介入加害與被害當中,並採行一種反思的流動狀態呢?這是文化行動者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這自我批評而言,就是一種反思。

魯迅也是經由這樣的批判與反思,建構在1930年代中國社會中的文化行動,這恰與同年代的蔣渭水在島內相互呼應;於今呢?記憶凝視著我們,殘影轉身到我們眼前,質問我們:如何在當代,以追思疫情受難者的文化行動,復甦以邊緣撞擊頃圮中心的能量。

Photo Credit: 鍾喬提供

活動資訊

自8月28日下午2時起至9月5日,將有九天的文化行動祭活動,自由廣場上也將搭起六米高的大帳,屆時白天有悼念COVID-19逝世者的藝術展演外,每天晚上將有公投議題的論壇活動。詳情請點此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