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總是有幾艘不同階段的木造船停駐,有的是剛架好船身龍骨,一根根整齊排列如巨獸的肋骨,工人在肋骨間好像小動物般穿梭,敲敲打打,一根根、一片片地黏上肌肉臟器,創生一隻乘風破浪、吞食魚群的海上巨獸。
文:薛好薰
〈造船廠的童年〉
母親曾在舅舅的造船廠工作。我偶爾也會跟著,和同是學齡前的表姊弟妹一起玩耍,其中我最喜歡做的是自告奮勇敲鐘。
其實那不算一口真正的鐘,只是一段小小鐵軌,拿榔頭用力敲擊,便噹噹噹作響,聽起來像鐘聲。這鐘聲是一種通知:該上工了;吃午飯了;午休結束;下班了。對我而言,是一個發號施令的機會,像指揮眾人衝鋒陷陣般,總忍不住使勁多敲幾下,彷彿擁有極大的權力,捨不得放。然後,眼尖地看到阿嬤怒氣沖沖出來制止,便吐吐舌頭,趕快開溜。
舅舅的住家和造船廠建在一起,一長列東西向的平房。最右邊就是辦公室。第二間隔成前後,前面是祖先牌位及客廳,後邊是阿公阿嬤的房間。第三間是舅舅一家睡的大通鋪。第四間便是廚房飯廳和衛浴。住家外搭著鐵棚,放著裁切木頭的大型機具,再往外就是露天工地。而造船廠正對著船運繁忙的高雄港口,整個船廠和住家就是我們寬闊的遊樂場、幼兒園。
辦公室牆壁掛著黑板行事曆,上面密密寫著事項,還有幾個臨時抄寫下來的電話號碼,一張書桌、一個放滿文件夾和書的鐵櫃,沿著四面牆壁是木架,擺放工具和各種尺寸的零件。舅舅和舅媽忙進忙出,比我大幾個月的表姊已經被訓練得可以幫忙接電話,廣播找人。阿嬤不喜歡我們在裡頭喧鬧,總是要我們去別的地方,於是我們便樂得在工廠四周遊蕩。
工廠總是有幾艘不同階段的木造船停駐,有的是剛架好船身龍骨,一根根整齊排列如巨獸的肋骨,工人在肋骨間好像小動物般穿梭,敲敲打打,一根根、一片片地黏上肌肉臟器,創生一隻乘風破浪、吞食魚群的海上巨獸。而有的已經將浸烤且裁切完成、曲度密合的船舷板裝設好了,粗具外型,但船艙裡面的細部工程還在進行。這邊的幾艘還在架構;而另邊有一艘已經完成大半,只等髹上新漆,寫上船名,選擇黃道吉日便可以下水出航。
剛開始不明白,在陸地上建造這樣一艘大船,如何搬到海上?需要很多人前頭拉、後面推、兩邊扶著拉抬,像螞蟻搬運大螳螂那樣嗎?後來才知道,船一開始便建造在一架有輪子的平台上,而平台下有軌道直通到前面的海。我常順著軌道走到海水處探看,港內的波紋細細打在軌道上,可怕的海蟑螂一見到人接近便到處奔竄,讓我也驚嚇地到處跳躲。有時漂來塑膠袋、稻草、空瓶子、保麗龍、枯枝,在軌道和枕木上來回翻滾。海水的顏色很深,軌道就沒入這片看不見的墨藍裡。我很好奇,它究竟一直延伸到海底何處?船會順著軌道一直潛到海中龍王宮去把魚抓上來嗎?
附近有好幾家造船廠,總是充滿嘈雜的聲響,近的、遠的,此起彼落。鐵鎚敲打船板之外,當大型電鋸裁切木料發出高分貝刺耳的聲音,連說話都得暫停,否則連面對面說話也要嘶吼著,加上比手畫腳、看對方嘴形,才能勉強會意。有時機器聲戛然而止,耳朵突然呈現真空,那放大音量的話來不及收回來,直接砸在耳膜上嗡嗡作響,語句反倒變得一片破碎模糊。
鋸木頭的聲音暫時停歇後,揚飛在空氣中的木屑尚未落定,瞇眼的同時,可以聞到木頭的特有清香,彷彿這海港邊長著一大片看不見的芬芳且茂密的森林。在這個稍寧靜的短暫空檔,大家趕快接續未完的事情,交代完,轉身去喝幾口開水解渴,此時若有冰水,灌下喉,一路冰涼到胃腸,更是消暑。
木頭香味一直在,因為空地堆放很多原木等著丈量、裁切,這些未來的海上巨獸,即使尚未成形,已然散發混合著自由、冒險、漂浪、凶險、豐饒等渾厚氣味。而堆積在電鋸檯下的厚厚一層木屑,踩在上頭異常柔軟,高級地毯都沒有如此的輕柔感,那感覺應該就像踩在雲端吧。多年後,當我踩在松針鋪地的山徑時,這股久違的感覺才被喚起。
木屑與零星木頭都有用途,每隔一陣子,母親便將木頭裝滿尼龍袋,用光陽機車載回家煮飯燒水,而木屑裝在一個油漆罐中,加上一些柴油,便是絕佳火種,連未上學的我都可以輕易讓大灶生起火。如今想想,即使是些畸零的木塊,都是上好的防水防蟲的檜木,也許當時台灣的木材資源還算豐富,禁得起這樣浪費;如果是今日,肯定會變成高級的木刻工藝品原料。
有時,腥鹹的海風改變方向,夾著油汙臭味襲來,蓋過木頭的香馥。港口的海水常浮著一層油漬,起伏反射著陽光,閃耀得異常刺眼。船隻進出頻繁,看大大小小的貨輪、漁船、小艇由不同方向逐漸逼近,劃破這些泛著異彩的浮油,響起警示的汽笛聲。我一旁看著覺得危險,似乎就要碰撞上了,但神奇的是,它們總可以安全錯身而過,行駛在既定的航線,有的抵埠,有的啟航。
高雄夏日的太陽像猛烈抽著鞭子,抽得皮膚整片的熱辣紅痛。小時候不懂得畏懼陽光,總待不住室內,成天尋找可玩的東西,或在木材堆、鐵軌上來來回回跳耍。母親遠遠看見時,總要喊我趕快進屋裡去。她戴著斗笠,用毛巾蒙覆著整張臉,只露出眼睛,穿上長袖,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為整艘船塗上防水、防鏽的灰漿。我曾在船下,仰頭瞇著眼看母親工作。她一手拿著塗灰罐,一手拿著下窄上寬,有斜角的鐵片,舀一些灰抹進螺絲孔洞中,並且利用尖端在孔洞中攪了攪,多次之後孔洞填實了,最後再把洞口抹得和船板一樣平整,還有那些為了讓船板有伸縮空間而塞了麻繩的縫隙,母親也一一塗平,等上了漆後簡直了無痕跡。
先前也有別的女工一起工作,但是不知因為貪快或不夠細膩,洞孔總是坑坑疤疤,事後得花更多時間修補,於是船東都指定母親。後來她變成工廠裡唯一的塗灰女工,比其他師傅還忙碌,最高紀錄有七艘船同時建造,時不時便有師傅在不同的地方喊著:「ㄟ,塗灰的啊……」在師傅的眼中,母親只是蒙著臉面的沒有名姓的女工,一天領幾百元薪資,比不上他們的專業和收入。
母親經常就這樣在幾座鷹架間來來回回,上上下下,但這都遠不如在船艙內工作的辛苦。用來裝盛漁獲的冷凍庫蓋得嚴密不透風,像只燜燒鍋,烈日高高,持續地烘烤著。如今想來,母親一個人在陽光照不到的暗處,就著一個小小燈泡塗著灰,也塗著寂寞。體內的水不斷由毛孔湧出,滴淌下來,濕透衣背,簡直要乾涸枯竭了,如果體內還有什麼沒有被高溫蒸發,大概就是希望吧。
即使造船廠是大舅的,母親和其他工人一樣努力,甚至覺得要更努力,不能落人口實。每到休息時候,咕嚕咕嚕直灌上好幾杯開水,吞嚥聲就像電視中的飲料廣告,發出極大聲響,感覺非常豪邁。後來才明白,那不知忍耐了多久的乾渴,只能以這種牛飲的方式澆灌。這種喝水的習慣,母親一直到老年都未曾改變。看著她喝水仍是一杯接著一杯,有時候喝得過急而嗆到,彷彿喝完之後立刻就要上工,心中總是不忍,她似乎已經忘記可以緩緩來,時間其實多得很。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母親原來有點懼高。但是,她如何克服恐懼,顫巍巍爬上船身外臨時搭起來的簡陋鷹架?那些造船工人駕輕就熟攀爬來去,扛木料、敲打裝釘,她得小心翼翼走在搖晃的窄窄橫木上,再坐下來攪動罐子中的塗料,以免天熱乾燥得快,日頭光光,無所遁逃。那麼長的工作時間,心中想的是什麼?一定有某些念頭,例如家庭、兒女,支撐著她熬過的吧。
豔日、噪音、木味與腥鹹海風,因為一隻斷臂猴子而起了小小漣漪。
阿公不知從哪裡帶回的,用長鍊子綁在鐵棚的柱子上,預留的活動範圍很大,牠可以跳上跳下。人們做工無聊了,趁喝涼水歇息的時候,耍耍猴子。猴子被耍久了,也懂得還擊,撿了地上的木塊躲在高處,趁人走近時丟擲,開心地跳上跳下吱吱叫,連狗也無辜遭殃,汪汪怒吼。很多人莫名遭到偷襲,但這些鎮日勞作的工人,始終沒有放棄他們的小小休閒娛樂。猴子也是。
猴子在造船廠裡是個不協調的、突兀的存在。當我無聊時,搬一張小板凳坐在牠攻擊範圍之外,觀察牠,看牠在架上走來走去,坐下來搔癢,不時向噪音來處張望,有人經過便小心警戒,或齜牙咧嘴。再來,就是偷偷觀察我。和牠四目相對時,我總覺得牠彷彿懂得我,懂得我在等待母親下班,懂得我和母親之間也有一條無形的鍊子彼此牽鍊著。
偶爾我留在造船廠過夜。夜裡一片闃寂,遠處的漁港和貨輪燈火高高低低,像鬼火閃忽。近處幾艘完成和未完成的船,在夜幕覆蓋下矗立著,只顯現輪廓。我在客廳或房間中,對這些隱身黑暗裡的船隻有著恐怖的想像,也許海盜或幽靈船的卡通看多了,便不大敢注視,怕看到船突然飄揚著髑髏旗幟浮在空中,又怕看到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尤其看守的黑狗突然一陣狂吠,大舅出門巡看時,更是讓我心頭發冷,起雞皮疙瘩。
印象中,我從未見過一艘船的第一根木料是如何安置上的,所有的船永遠在「施工中」的狀態。建造的過程似乎很緩慢,然後,就像久久才見的親友之子,記憶中只是個喜歡哭鬧無理耍賴的小子,變成滿臉冒青春痘聲音粗嘎的少年,再來,突然長成就要進入職場的成熟青年。經過幾個月默默的建造,船身逐漸成形,再由專做細工的師傅搭上俗稱「大功厝」的駕駛艙,之後,推進器的車葉、船錨也裝上了,不知不覺洋溢著的喜氣就像新漆一樣鮮明,招人注意,連小孩子都可以嗅到這股氣息,充滿期待。
簇新的船身題上吉祥的船名,通常是三個字的,某些字因為出現的頻率太高,因此,還未就學的我便像認識卡通臉譜般記得那些字,如:金、發、滿、盈、榮、祥、吉、大……排列組合出「金明滿」、「協順泰」、「福富發」……等到黃道吉日,整艘船懸掛繽紛的大小旗、紅綵球,船東、船長、船員站滿船頭,準備了幾串長炮,幾大袋的糖果餅乾,混雜一元、五角的銅板,一群小孩候在船下,尋找最佳的位置。
等吉時一到,用香炷點燃鞭炮,劈里啪啦,炮光炸開,煙霧瀰漫,炮屑四處彈射,小孩邊尖叫著躲避,一邊眼明手快撿拾。一陣煙塵中,船身由底座拖曳著,順軌道的斜坡緩緩滑動,滑進海港中。我停止了撿拾,好奇張望:船會如何駛進海底?
但是,它只是攲斜著船身入海,往下一陣子之後便離開底座,漸漸地浮起來。接著馬達開始運轉,煙囪冒出黑煙,噗噗噗噗,轉個方向,劃破風浪,逐漸遠離。之後,底座被拉上來,濕漉漉的。原來只有它,是真正沿著軌道到達過港底。
新船下水的興奮和喧譁,一直持續到捨不得吃的糖果餅乾慢慢變融、變黏、變軟,終於在螞蟻大軍來臨之前趕快把它吃完。之後,再耐心期待下一艘新船落成。
白天,工廠持續發出敲敲打打、磨利工具、鋸木頭的聲音。中午有一個小時休息,吃飽了飯,一群小孩被打發去睡覺,在床鋪打打鬧鬧一番,也就漸漸安靜下來。我是不想睡的,躺在床上眼睛晶亮,等著時間一到便要去敲鐘。然而,在豔陽下,午後,風彷彿也靜止了,只有大型的工業電扇賣力地吹送溫熱的風,來回地搖著頭,嗡嗡作響,成了助眠的唯一旋律。
隔壁工廠下午上工的鐘聲噹噹噹,突然一陣亂響,敲醒眾人未成形的夢,不一會,便有機器開始隆隆運作。我看到工人窸窸窣窣從屋簷下、樹蔭、布棚下起身,打著呵欠搔搔頭髮,活動腰背,扭開水龍頭,彎下身,雙手掬捧著水,往臉上沖洗,順道洗了一下毛巾,擰得半乾,圈圍在脖子,繫上掛滿螺絲起子、扳手、捲尺、榔頭、虎口鉗……的工作腰帶,戴起斗笠,有的乾脆直接赤裸著黝黑發亮的上身,瞇眼看著外頭的燦亮,與那些等候他們的船隻。之後,便闊步向陽光下走去……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潮聲》,寶瓶文化出版
作者:薛好薰
我們總是有種錯覺,以為這船即使退役了,
也永遠都會在,後來才知道……
子女一旦為父母流淚,
那淚水成分,懊悔的居多。
他們被時光摧毀得又老又病又傷,
我的雙臂不夠強壯,無法圈護著他們。
而就算我奮力將他們護翼起來,
又能夠抵擋時間伸出的魔爪多久?
- 謎般的疏遠的父親、忙碌的性急的母親——
- 長大時總想逃,成長後始恍然:
- 原來我們之間,總有一條無形的鍊子,彼此牽鍊。
父親在潮中漂浪,母親在陸上定錨,他們把自己活成了深深大海,讓濁重的下沉、輕盈的上浮,應許一片蔚藍。
但年輕時多半是不懂的,僅眼見為憑。出海三兩年才能回家一趟、暴烈又陌生的海員父親,獨力打工並帶養四姊弟、假裝堅強卻左支右絀的母親,一次又一次推著她乘著叛逆怒潮遠颺。
直到老父退休上了岸,變得深沉靜默,而老母失智病重,甚至忘了自己是誰……當自己成為他們依靠的海,她才領悟,要看清事物,所憑恃的不僅僅是眼睛而已。
本書特色
- 收錄時報文學獎散文佳作〈老漁人的寫字桌〉、 打狗鳳邑文學獎最大獎「高雄獎」〈造船廠的童年〉。
- 「我心裡清楚,這些拼湊與努力,零零落落地撐起的,永遠只是斷垣殘壁,更多消失的,已經一去不回了。只有記憶,永遠在腦海裡,不斷拍岸,迴盪潮聲。」(摘於自序〈潮聲拍岸〉)
- 這本書,是一種清空,是成年孤兒的永恆傾訴:自我坦承之後,揭露了記憶裡的黑白灰;而在失落之中,療癒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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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