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林哲儀、黃亭茹、許瀚文
攝影:許瀚文

導演蘇明彥的個人簡介上寥寥寫著「大學主修新聞,對於新聞建構的世界失去信任,反而認為如夢似幻的電影更趨近於真實。」這樣的自述反映在他的作品上,前作《Listen, Darling》、《伏流》和今年入圍2022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台灣競賽的《布洛卡區》,皆以非一般寫實的風格,試圖趨近某種真實。

「布洛卡區」是大腦內部掌管人類語言的組織,一旦受損即會產生表達型失語症。《布洛卡區》透過失語的矽膠娃娃之眼,凝視人與城市之間的情感流動,一步步地探討當代身體、情慾與空間之間的變化。

本次採訪邀請蘇明彥分享以矽膠娃娃旅館為題的動機,也談及拍攝、剪輯與旁白敘事的創作想法,如何不以議題切入,而是回頭凝望「意識」本身,將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拼貼回來。

  • Q:本片的創作動機是什麼?片名為何取作《布洛卡區》?

我本來想拍的其實是花蓮玉里精神療養院,也斷斷續續去了好幾次,跟社工、主治醫師聊,但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聯絡不上了,在想該怎麼辦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矽膠娃娃這個題目。

對我來說,重點不是要拍哪個人物,我不想著重在「矽膠娃娃」或「生病」,更好奇的是「意識」本身。我常常好奇自己怎麼會冒出一些念頭,蠻多時候是當拍攝的影像回到核心、回到主題後,才發現自己好像是在做「意識」這個東西。

其實當初也掙扎了一下,因為矽膠娃娃好多人都拍過了,美國有《充氣娃娃之戀》,日本有《空氣人形》, 2020年還有蒼井優演的《愛情人形》,我拍的話議題勢必會重疊。但我拍東西不喜歡以議題切入,就想試試看從另一個角度著手,把矽膠娃娃當背景。

至於片名與主軸,來自很久以前我去拍過的一個活動紀錄,是關於一位繪本畫家的故事,他從小被一家人性侵,至今已經四十幾歲,回憶起這段過去還是不斷落淚。現場放了一張投影片,上面有兩張腦袋的剖面圖,一張是解離,一張是布洛卡區。剛好我曾拍過一部劇情短片叫《解離》,所以我一直記得這個事件。

定片名就像寫作一樣會先有個主題,定下題目後,就會驅使自己去回應那個題目,定好那場戲,就會預期那場戲的終點是什麼。講嚴重一點,就是「創作紀律」,要一直檢查自己有沒有回到核心主旨,題目沒定好,就容易東倒西歪,不了解到底在講什麼。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蘇明彥
  • Q:起初如何接觸矽膠娃娃旅館業者並取得拍攝同意?除了業者外,片中不時出現旅館客人的身影。好奇導演如何捕捉到這些畫面?對這些客人又有何觀察?

一開始請製片寫信過去,業者很快就答應拍攝了。我和他們碰面聊,說不是要拍客人的隱私,他們也表示理解我要做什麼,就讓我過去隨便拍。我大概在那邊拍了四、五個月,拍到他們已經都很習慣了。

客人的畫面是第一天拍的,那天完全搞不清狀況,旅館怎麼營運我都不知道,員工叫我跟著誰我就跟著誰,那位先生來我就一直跟拍,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客人,拍完他問會不會幫打馬賽克,我才知道旅館有跟客人說會拍攝。之後我就沒再拍過客人了,每次有客人來,員工都會講一大串事前須知,我就剛好捕捉到那兩次。

我這次的拍法常常是把攝影機放在那邊,按了rolling之後就跑掉,攝影機甚至常常沒對到焦,片中客人在走廊上的背影就是這樣拍下來的。其實很多客人是你坐捷運就會看到的,沒有特別以哪個族群為主,而且不少是兩個人一起來,男男、女女、男女、情侶,各種群體都有,是很超乎想像的。

我認為每部片都有適合的鏡頭語言、位置和擺放方式。前期一直找不到鏡頭該怎麼擺比較好,有一天我擺很低,就突然覺得對了,那個位置能把很多東西看得很清楚。原本也不想加手持,但後來發現加上去好像也蠻不錯的,覺得能一直試出新的東西,其實不用把之前想好的事情全都做到。

  • Q:特別好奇子勳這位專門負責維修矽膠娃娃、從頭到尾都沒講話的角色。請問導演是故意選擇拍攝他沈默的畫面嗎?這樣呈現有什麼特別想表達的概念?

子勳會修娃娃是自學的,他自己有興趣買回來玩,代理商發現這人怎麼那麼厲害、那麼會修,就跟他合作,讓他修復、研究這些娃娃。他其實身兼多職,家裡主業是做門框的,又喜歡寫程式、拍照,都在晚上大概八九點去修娃娃修到十一點,假日回來再繼續。

他比一般人早熟,保護色很重,雖然一口答應拍攝,但實際上很難約,也很保護自己研究出來的化學式、處理方式等,不太會跟你說他是怎麼研究出來的。我後來認為這個視角也滿剛好,那就都不要講話,符合整部片神秘的特質,也符合我跟他的距離。

本來布洛卡區壞掉就不會講話,我原本想剪一個所有人都不講話的版本,但後來發現沒有辦法,因為那些營運旅館的年輕人太吵了,每分每秒都在講話。我剪過一版,但鏡頭很碎,後來又改了好幾次才改成現在這樣。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布洛卡區》劇照
  • Q:片中旁白的取材和創作靈感為何?

旁白靈感主要是源自人的記憶,例如我、朋友、妹妹的夢、看過的書、電影等等。這些句子都經過有意識的重新排列組合,前後句大多屬於不同的故事。或許也可以說這些事物是一種「既視感」,是大家都經歷過的,同時也能反映許多日常和意識。

事實上,我比較想玩的東西是「敘事」。比如侯孝賢導演的《千禧曼波》中,旁白提到「她跟豪豪分手了,但他就是有辦法找到她,打電話给她,求她回來,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這些旁白的敘事者到底是誰?我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因此也想在這部作品中嘗試這個手法。不過,在片中,我仍然有鎖定在一個人物身上,用他的視角去敘事,但呈現上不想要太明確,希望讓觀眾自由想像和詮釋。

  • Q:影片中後段將大量場景以快速剪輯的方式呈現。那些素材從何而來?這個安排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這部作品的某個子題是「記憶」,人在回想過去時,很多記憶其實都是片段的。

我記憶力不太好,常常思索某些記憶到底是虛構還是真實的。之所以會選用日本首里城風景的素材,源自我曾去那裏旅遊留下了美好回憶,結果回國沒多久,便在電視上看到首里城燒毀的新聞,於是我就開始思考腦海中這些記憶是否還存在。我將這種感覺轉化,剪輯時把這些素材轉變成一種律動,配合敘事。

作品中,我把矽膠娃娃轉化成一個戀人的形象。其中有句對白是「我把最好的記憶都留在那裡」,也提到「我的記憶和秘密可以在那座宮殿永存下去」,就是在呼應我對於首里城的回憶。

  • Q:能否談談剪輯的想法?創作過程中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

我剪接的結構其實是很嚴謹的,包括《伏流》也是,但都沒有人相信。我超嚴謹的,都有設定好,很嚴謹地丟線索、給答案,你要去找到問號,才會找到想要的答案,如果一開始沒找到問號、進不去,可能後面很快就會覺得眼花撩亂、無聊了。

我覺得調整自身的狀態很困難。平時為了生計還是要接廣告案,廣告和社群影片的速度都是快的,回到自身創作時,狀態上必須要有很大的調整,我覺得那是一大挑戰。

有點像在調整說話的感覺,回到剪接上就是要決定每顆鏡頭給觀眾看的時間,我還剪過一個120分鐘的版本,也有很短的,不斷地調整修正,才形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我覺得這版有些鏡頭或許還能再長一點。我覺得這蠻難的,剪接是一種修行,需要不斷地練習。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布洛卡區》劇照
  • Q:創作是否受到哪些導演影響?

其實紀錄片我看得不多,我主要是欣賞導演們看待事情的方式,看片就能知道他如何理解世界。要說有影響的話,或許河瀨直美、奇拉・塔西米克(Kidlat Tahimik)吧!我最近也覺得自己和沈可尚導演思考事情的方式很像。

另外,我也很喜歡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雖然他大多在做商業片(如《銀翼殺手》、《沙丘》),不過都用層層堆疊的結構說故事,同樣也是丟問題、給解答,而且一定有個大核心、母題和子題娓娓道來,我覺得他做得很不錯。

  • Q:這部是公視「紀錄觀點」的案子,好奇對方是否有給予作品什麼建議?

其實幾乎完全沒有。委製編輯王派彰老師會提出一些觀點,但不會叫你一定要學什麼,你不改也沒關係。我覺得每次提醒都給我蠻大的幫助,這次得到最受用的建議是,他說想看見「人的思維」。

我上一版剪不好就是「人」不見了,原本剪很短、沒有聲音,好像形式很帥,但帥完內容卻很空虛,有時候形式先行,我們就瞎了。他當時舉了很多經典的片子來形容什麼是「人的思維」,我後來回去就把片子拉開來看,仔細看被攝者的每個動作、講了些什麼,後來發現把每一段拉長,每個人的思維就會變得很清晰,才能真正看清楚被攝者在做什麼。

影展資訊

  • 名稱:第13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時間:2022年5月6日至5月15日
  •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台北京站威秀影城、光點華山電影館、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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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