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級警戒時投入萬華物資救援工作的作家林立青,看到街友協助社福團體洗地板與有榮焉的表情,讓他興起創立公司媒合街友洗地板的念頭,「過往街友賴以為生的街口舉牌、發傳單等零工,每天頂多只能領500至800元,但在友洗,每一名街友每天工作7至8小時,只要沒遲到、順利完成進度,最低保證能領到1500元現金。」
文:曾玉婷
2021年5月,台灣疫情進入三級警戒,老城區萬華成為風暴中心,無家者等弱勢族群不只承受沉重的汙名和標籤,更面臨失業和社福據點關閉等生存挑戰。靠著在地長年發展蓬勃的民間互助網絡與各界捐助,萬華挺過汙名與病毒的攻勢,渡過危機。
當時,投入萬華物資救援工作的作家林立青,見街友協助社福團體包物資、幫忙洗地板時與有榮焉的表情,讓他興起帶街友工作的念頭。剛好洗地是他稍有獵涉,又有設備及經驗的技能,於是他從去年底開始籌備「友洗社創」,今年3月正式成立公司。
對林立青而言,友洗的存在不只想替弱勢創造工作機會、洗刷社會的汙名,更盼發展出一技之長、培養價值感,讓他們未來能邁向脫貧自立,重獲作為一個人好好生活的權利。
從公共場所、大小校園洗到遺屋,從街友、身障者到非行少年
起初,友洗和萬華在地協助弱勢的社福團體芒草心、人生百味、浪人食堂合作,媒合許多無家者嘗試洗地,陸續洗過紀州庵、剝皮寮、西門紅樓和寶藏巖等公共場域,後來被基隆的國中教師徐嘉鴻注意到,邀請團隊入校洗地。
今年農曆年過後,基隆下了約40天的雨,多雨潮濕導致地面布滿青苔,師生跌倒事故頻傳,加上基隆的小黑蚊多,清潔需求相當大。也因此,友洗展開基隆學校的洗地之旅,截至目前,已經洗完基隆多達12所國中、國小校園。
友洗基本的接案模式為,接受校方請託後,在臉書公開媒合願意捐助校園清潔服務的善心人士,或接受公部門、企業等單位請託洗地/牆面。友洗唯獨不接公共工程,「因為待遇很差,收入大概會比現在減40%左右。」林立青說。
至今,友洗創建半年多,學校(如日本建築大師丹下健三在聖心女中設計的遺作外牆)、企業(如裕隆集團外的廣場和車道)、公共場域(如西門彩虹地景和板橋435藝文特區等)、宗教建築(如艋舺教會和霞海城隍廟)等,都是友洗完成清洗的地標。
「他們(街友)最喜歡洗學校,因為覺得幫小朋友洗地的自己很棒,還能拿到獎狀跟手工卡片。」林立青邊說,邊拿出整袋孩子們自製的立體卡片,字跡稚氣卻寫滿真摯的謝意。此外,當拿著高壓清洗機沖刷路面,看著階梯和地磚的青苔淤泥逐漸褪去,顯現出原來的色彩,更是洗地的一大成就感。
另一方面,友洗還有接「遺屋清潔」的業務,又稱為「裏友洗」,包括遺屋(往生者的居所)、命案現場和特殊清潔,這份工並非每位街友都願意做,卻在今年4月台灣第三波疫情挑戰、校園和場館都不開放洗地時,意外成為友洗的重要業務。
過去,這些街友賴以為生的舉牌、發傳單等零工,每天頂多只能領500至800元;但在友洗,每一名街友每天工作七至八小時,只要沒遲到、能準時完成工作、沒有耽誤進度,最低保證能領到1500元現金,此外,團隊社工黃燕茹也會額外幫每次完整出勤的街友儲蓄500元獎金,有時也用來添購街友的設備或衣物。
外面一般公司洗地,雇主開出的薪資比1500元更低或更高的都有,但一般公司要的條件是即戰力,幾乎不可能聘僱無專業知識、有前科,甚至帶傷帶病的無家者。但林立青認為,要是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那不是只能偷竊被抓去關嗎?不然來和我們洗地吧。」
今年8月,友洗也與陪伴中輟、非行少年的逆風劇團合作,突破原先的服務範圍,和青少年一起洗台北市民權國中。該校位於劇團附近,是劇團裡許多少年的母校。
林立青說,這場行動不單是「返校」,而是讓老師看到孩子願意學習技能、付出勞力的轉變,更看到以前在校內「玩火」的學生,如今能握好水槍、洗淨髒汙,維護校園環境。
其中,有個年紀尚輕的少年,右手變形不易動作,在工作現場既無法搭洗高牆用的高空車、也不能使用後座力強的機器,為此,團隊特地為他挑選輔具,做出一把不會對他身體造成負擔的特殊水槍,後續他也有參加其他洗地場次。
「他是身障者,洗地洗得很好、也洗得很開心啊!應該是設備跟著人走,不是人被設備限制。」而讓林立青始料未及的是,有個街友看到這位少年,竟表現出願意幫助他人的模樣,「他(街友)的內在動機和工作意願變得很高,也對自己產生一些責任感,這件事我從未想過。」
社會優待慣老闆,洗心革面太困難
實際上,媒合街友的過程仍有諸多不易。不告而別的很多,隔天就不來的都是常態,甚至有人幾天沒接到工作,便回頭酗酒用藥,團隊只能在過程裡慢慢找出願意長久合作的對象。
在創業過程中,林立青觀察到:「台灣的制度,很容易讓人當個慣老闆。」他說,當友洗一成立公司,便收到許多教導老闆規避勞健保、偷吃步省錢的信件。再者,街友需要培養儲蓄習慣,但許多街友的勞健保時常欠費未繳納,錢不能存到戶頭,一存進去就會被政府強制執行(扣繳勞健保),「被執行、錢沒了,就會繼續酗酒,放棄人生。」
此外,多數洗地的街友都是有前科的更生人,但當公司合法幫弱勢保勞健保、資料登錄公部門後,警察就會循線來抓人,「或三不五時打電話問我,為何要請這些人工作?」林立青說。
又或者,街友因為洗學校外牆、不慎踩空,他幫忙申請職災保險傷病給付時,卻被其他做工程的友人說是「自取滅亡」,「他們說接下來,我會被勞安(勞工安全)和勞檢(勞動檢查)的人找麻煩,被檢討工作安全性和多花錢。」
「這代表,弱勢族群即便想走合法管道工作,都容易在太多地方被老闆羞辱糟蹋。」他不要求街友遵循勵志故事的模板走,但在友洗,已經有人能領到一天2500元的工資,願意定期回家、開始存錢、打理外表、找醫生回診照顧身體、跟勞健保局討論分期付款勞健保費、釐清債務賠償金等⋯⋯。」
「社會上要有他們的位置,讓他們把過去的事情好好處理、為現在負責,這才是正確的人生道路。」林立青說。
問到老闆和員工在職場是否曾發生摩擦?林立青坦然道:「我們洗一洗,還是會在工地互罵,罵他們為什麼還會做錯,他們也會辯解,有時我覺得他們嗆得也有道理。這挺正常的,哪有員工不跟老闆溝通、不跟老闆吵架?會吵會鬧,代表還想要繼續工作嘛。」
而對林立青來說,普通企業的管理方法不適用於友洗,最重要的是每個夥伴狀況都不同,無法以同樣的模板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像是年輕力壯的街友,想操作更新更好的設備;年紀大的街友,會期待工具輕量化,寧願領少一點薪資,以現在的設備慢慢洗;或者體能不夠的人,今天做完、隔天必須休假;更生人可能脾氣較暴躁、可能碰到警察來查。
「當期待不同時,管理方式就會有差異,加上每個人內在和外在的狀態都不相同,我們需要對不同的工作者有個別化的對待方式,所以友洗不敢太快擴大。」林立青說。
成立協會、擴大服務量能,尋找社會創新的永續之道
友洗團隊現有三名領班(林立青、拉拉、黑人)與一名社工兼行政(黃燕茹),他也陸續嘗試培養街友成為「準領班」,只要不遲到、完成要求的工作數量,便能加薪。如今已有2人加薪至每日現領2000元+500元儲蓄獎金,他們工作時能整理好設備、教導其他人,降低團隊的管理壓力。
隨著友洗做出成績,下一步將成立「攸惜關懷協會」,逐漸擴大服務能量,聘僱足夠的社工與輔導人員,為不同身分的弱勢個案(如街友、更生人、非行少年)提供相應的支持。這些個案將由協會輔導評估、培訓專業技能,待穩定租屋、脫貧後轉進公司,便能往上追求更高的工作品質、薪資福利和自我價值感。
目前,友洗的據點位於南機場的巷子,被林立青稱作「閒置村民聚集區」,且他以公司名義在附近租屋,自成「友洗宿舍」,轉給儲蓄足夠的街友租屋。原因在於,目前租屋市場上的房東通常不願租屋給弱勢族群,「弱勢的承諾往往不被當承諾」,即便表明能準時繳納租金、不申請租屋補助,屋主仍不太相信。
不過,這群街友確實發生變化。當一個人有份穩定的工作、經濟狀況好轉,往往還能獲得成就和價值感。有個舒適的家和床,皮膚病逐漸結痂、雙腿不再浮腫,精神狀況也能改善。至於沒有出班的日子,街友不再獨自窩著,而是走出住處,閒來無事跑到據點拖地、倒垃圾、聊天聽八卦。
「網美會逛街,這裡的街友不分老少有個習性,叫作逛社福團體。」林立青笑說,他們會在友洗聊完、走去芒草心找社工聊天,又散步到人生百味。原本被排拒在外的人們,都有著能融入社會,建立人際網絡的機會。
最後,林立青強調,友洗的宗旨是洗刷汙名、洗出驕傲,並且「所有人都是獨一無二。身為老闆,怎麼把各種狀況都不同的人,帶到彼此能一起開心坐下來好好生活,那才是重點。」
本文經Right Plus 多多益善授權刊登,原文刊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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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溫偉軒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