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杳三

編者按:上一年的喧囂依然偃旗息鼓,但是很多中文讀者心中的鬱結想必仍沒有解開。回顧上世紀的現代性發展,除了帶來人類科技狂飆式的發展,同樣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大屠殺和極權主義意識形態。哪怕此時這個春節仍然一片祥和,可人們都隱隱發覺到在可見的未來,相似的歷史很可能將捲土重來,而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早期作品《極權主義的起源》想必可以給當下提供某種歷史性的觀察。

已故猶太裔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的成名鉅著《極權主義的起源》(簡稱《極權》)去年底在台灣再版。新譯的中文版本除了將原著的「三大支柱」結構——反猶主義、帝國主義和極權主義分成三冊印出,新譯本不僅將鄂蘭冗長的德式英文,翻譯成更通順的中文語句,而且在翻譯專有名詞上更能準確表達原文的意思。翻譯準確度的提升,並另增譯者批註,能夠讓讀者更容易掌握鄂蘭複雜的思路,以及章節之間微妙的關聯。

當民族國家在19世紀發展到高峯時,它賦予了猶太居民權利上的平等。但讓猶太人獲得公民身份的政府,數百年來已經使民族身份(nationality)成為公民身份的必要條件,使人口同質化成為政治體(body politic)的顯著特質。在這抽象以明顯的不一致背後,隱藏着更深層、更古老也更為致命的矛盾。

從這兩段引文可見,新譯本不僅將鄂蘭冗長的德式英文,翻譯成更通順的中文語句,而且在翻譯專有名詞上更能準確表達原文的意思。例如,新版譯者李雨鍾認為,"body politic" 一詞不宜被譯成常見的「政體」,因為這詞在文中並非指涉某種政治「形式」,而是政治層面的「群體」,故選用後者會較貼近原著的意思。

極權主義的幽靈仍潛藏在當代社會中

《極權》的結語寫道,「歷史上的每一個終結都必然包含着一個新的開端。這一開端就是承諾,是終結所能產生的唯一『消息』 。對於先後經歷兩次世界大戰、進出法國的集中營,以及飄泊到大西洋遠方尋找安居樂土的鄂蘭而言,寫下《極權》不但是欲要理解上世紀泯滅人性的政治災難之由來,更重要是在動盪的時代尋找釋懷的方法,終結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儘管鄂蘭於1975年因心臟病在美國逝世,無緣見證蘇聯解體迎來的「後極權時代」,而她眼中的極權政治代表——納粹德國和共產蘇聯現今也已成回憶,令《極權》乍看似是對當代的政治現象難有解釋力的脱節文本。但誠如她在《理解與政治》所言,「唯有在某些無可挽回的事情發生後,我們才能嘗試去追溯其歷史。事件照亮它自身的過去;但它絕對無法從這個過去中推導出來。」因此,《極權》的意義一方面是以當年較創新的現象學研究方式,回溯和敍述極權主義興起前,18至19世紀中歐和西歐的政治和社會歷史源頭;另一方面也反省與批判西方的現代性困境,以及指出極權主義的元素和其政治目標尚未消失,反而隱藏於我們共處的現代世界,靜待歷史的偶然性將之喚醒。

《極權》於1949年寫成,1951年出版,初版稱為《我們當前的負擔》(The Burden of Our Time)。書中分析極權主義政體跟過去專制的本質差異。然而在史料鋪排和理論框架上,本書絕非簡明易讀,原因是本書要處理的歷史主題和素材至少橫跨數百年,而且原本的寫作大綱只是針對反猶主義和帝國主義來構想,並非現時所讀的「三大支柱」結構,更算不上是這些概念的「起源」。

即使在二戰結束後,鄂蘭已寫成反猶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篇章,但初稿出現極權主義的描述和分析亦屈指可數。然而1947年左右,鄂蘭欲將史達林統治的蘇聯納入研究範圍,並認為蘇聯顯然與納粹德國的「種族—帝國主義」並非一丘之貉,才考慮以極權主義同時指涉和疏理出兩種政體的共性。換句話,讀者翻開這本「磚頭書」時,一方面會發現三大支柱的篇幅已經可以獨立成書,同時也難以找到清晰的主軸,串連起反猶主義、帝國主義和極權主義的脈絡。

與鄂蘭同代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沃格林(Eric Voegelin)亦曾批評《極權》欠缺統一性,而鄂蘭的迴應則表示她是要「探索極權主義的元素,並在歷史範疇中予以分析⋯⋯因此本書並不真的處理極權主義的‘起源’⋯⋯而是對那些結晶成極權主義的元素作歷史性説明⋯⋯」。故此,《極權》的寫作手法講究修辭和描述,旁徵博引大量傳記和寫實小説,即使不是傳統學院派的行文風格,其創新和獨特之處也算是另闢研究路徑,以理解上世紀的政治浩劫。

反思猶太族群本身在「納粹大屠殺」中的歷史淵源和問題

雖説鄂蘭最具爭議的著作或非是《極權》,而是後來代表《紐約客》親身前往以色列出席「最後的審判」而寫成的《平庸之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平庸之惡》)。此書不但惹來猶太族裔的同胞口誅筆伐,甚至連親友亦對鄂蘭竟然以冷靜、平實的筆觸,來形容「終極解決方案」執行者的艾希曼大表不解。然而身為猶太人的鄂蘭批判其族裔的政治意識,不但可以追溯至她在1930年代離開德國後,在法國參與猶太復國運動的經歷,更可以從《極權》裡談及反猶主義的篇章,窺見其看待自己族人的思想輪廓。

鄂蘭並非以猶太人與基督教的千年恩仇反思反猶主義的起源,反而是將起點設定在17和18世紀的西歐和中歐的君主制時期。當時只有個別猶太人因協助君主管理金融而成為社會權貴,然而法國大革命後民族國家興起,商業活動需要大量資本和信貸支撐,猶太人的富有階層將財富集中起來,以經濟組織的角色由社會邊緣移向中心,整體地位才步入解放時期。惟此時反猶主義仍是社會層面上的歧視,並未成為政治的風潮。

然而19世紀末,帝國主義時代走向尾聲,歐洲強權殖民的足跡遍佈全球。這種為「擴張而擴張」的資本主義運作,若無國家積極的政治協助和介入,已難以繼續無限擴張。同時,猶太人在帝國主義末期失去過往在國家商業運作的獨有地位,經濟組織的功能日漸化。鄂蘭認為,歐洲的猶太民族作為群體,一戰爆發前數十年已經和民族國家一同分解,分化成富裕的「個體」。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盲目擴張,拉開貧富差距,使至中下階級只能選擇向上爬升為資產階級,或淪落為無產階級。這個大環境除了藴釀出各種左派政治運動,後來也更成為反猶主義興起的特殊條件。

由於猶太人數百年來替各國政府穿針引線,處理金融相關事宜,這個金融掮客的刻版形象,漸漸成為政客宣揚憎恨猶太人的宣傳材料——銀行家是無工作和生產能力的剝削者,也是令下層階級生活充滿挫折和不幸的始作俑者。然而鄂蘭的解釋亦指,基於歷史原因,猶太人作為沒有政治共同體而質樸無根的民族,其無國籍政治意識和參與政治事務的能力,最終形成了政治冷感與被動的習性。以至於19世紀西方政治和社會爆發連串災難時,猶太人作為個體已無法組織起來尋找安穩的生活。這個觀點不僅回溯了猶太人政治意識的缺失,在此思考基礎之上,她後來也擴展成《平庸》裡批判猶太居民委員會在納粹種族滅絕中的責任問題。

民族國家運動中衍生的少數民族和人權問題

從猶太人的處境裡,鄂蘭亦發展出一套論述,闡釋現代人權的理想與民族國家保障人權的根本落差。雖然各種人權宣言聲稱,權利法律的來源將不再是上帝命令或歷史習俗,而是人與生俱來之物,也是説確立人權不能訴諸權威——因為「人是自己之本,也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之本」。然而人權表面上常被假設和定義為「不可分離」,即獨立於所有政府,但執行時卻與民族國家糾纏混合,需要自己的政府充當權威來執行和保護。結果少數民族若被多數民族的政府排斥、摒棄,成為無國籍者,人權根本就無從説起。失去民族權利也就是失去人權。

鄂蘭其中一個核心倡議,是不將任何政治或社會權利作為人權的基石,而是宣稱人需要擁有「擁有權利的權利」(right to have rights),方能讓其他的權利獲得更好的保障。原因是喪失人權者首先是失去家園的權利——即人們出生和確立自身獨特地存在於世界的社會環境;而第二種是權利才是政府的保護。因為要根本地剝奪人權,先要完全剝奪人存在於這世界的位置——「一個能使言論產生意義、行動產生效果的位置」。因此鄂蘭曾明言,公民權是比自由與正義更重要的人權。

人類不是生而平等,只能靠彼此決心,保障互相的平等權利,併成為群體一員而獲得平等。但當代高度發展的政治社群裡,民族主義者常常堅持種族內部的一致性,原因是希望儘可能消除人們之間天然的差別,同時借群體的差異,挑起盲目的歧視和仇恨。故而,鄂蘭分析上世紀歐洲猶太人處境的框架並未過時,更可用作理解當下多國難民被邊緣化的處境。

納粹和蘇聯極權的統治形式:意識形態和恐怖

在《極權》的第三節章裡,鄂蘭開始大幅地討論史達林統治的蘇聯,並與納粹德國相題並論,嘗試勾勒兩者的極權元素。《極權》除了從群眾運動、組織與宣傳,以及秘密警察等多角度描繪極權政治的元素,更將分析提升到哲學理論層面,強調極權政治是「史無前例的新管治形態」,因為歷史上從來沒有政權嘗試把人,區分成理應消滅的人種或階級,然後創立集中營或勞改營,屠殺和改造所謂的「敵人」,更沒有政權公然取消人「不可殺人」的道德信條;甚至認為人的力量無比偉大,就連人性亦可改造。

蘇聯宣傳海報上寫著「在偉大的史達林的領導下」。

Photo Credit: GettyImages

蘇聯宣傳海報上寫著「在偉大的史達林的領導下」。

然而這種追求對人類全面統治的狂熱思想,只能固執地靠意識形態來推動和支撐。不論納粹的種族優劣論,或是共產主義相信階級鬥爭是歷史法則,兩者的政權都是建立在支配民眾的意識形態為統治手段:認定人類整體的歷史意義有其終極目的,即是政治事務都是為了實現純粹的人種(納粹)或無階級社會(共產主義)而行,結果把其支配的國度堆砌成封閉、虛構的世界,完全容不下與之並行或相悖的世界觀。

鄂蘭點出現代專制政體與過去一切暴政的根本區別,在於恐怖不再被用作手段來脅迫和威脅政治對手,而是作為工具來統治恭順的民眾。《極權》談論上世紀人性崩壞的歷史起源,某程度上也是對西方現代性的反省與批判。在納粹德國和共產蘇聯出現前,相信沒有人天真得會嘗試將人類當作機械、將道德律令視作無物,扮演上帝去創造無瑕的「新人類」。然而歷史告訴我們,一切可想像的皆有可能發生。21世紀極權政府看似早已埋藏在歷史中,但只要我們細心留意周圍的政治環境,也許會發現構成極權主義的元素和政治目標根本沒有消失,而是以改頭換面繼續存在於我們共同世界裡。這是《極權》能超逾時空的可讀之處。

本文經歪腦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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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