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佳琦

你曾經注意過電影中的食物場景嗎?讓你最印象深刻的飲食場景出自哪一部電影?

許多媒體都曾票選過「10個電影史上最好的食物鏡頭」,有媒體認為第一名應屬影史經典《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電影開場,奧黛麗赫本大口咬可頌、喝外帶咖啡,眼神緊盯着珠寶櫥窗的畫面,少女致富的野心與飢渴在玻璃窗內盡顯其貌;也有人認為是《凡爾賽拜金女》(Marie Antoinette),在瑪麗安東尼身後,那堆積如山、由法國知名糕餅店Laduree製作的鮮豔粉色點心,讓皇后的縱情逸樂一覽無遺;

Photo Credit: 《凡爾賽拜金女》劇照

當然,也有硬核影迷堅持,最棒的飲食畫面,必屬名導昆汀的《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其中一幕,由納粹官員在猶太女孩面前,緩慢享用沾滿卡士達醬的蘋果蛋糕卷(Apple Strudel)——獵食者與被捕食者的關係,短短幾秒的餐桌上,即可見一斑——更由於該蘋果卷太過誘人,導致不少影迷開始在網路上相傳蘋果卷的正統食譜。

Photo Credit: 《惡棍特工》劇照

電影中的演員吃喝,一舉一動,往往足以勾起觀眾對於人性慾望、喜樂、恐懼的強烈戲劇張力。

而在這些美好或恐怖的食物場景背後,最大功臣其實是所謂電影工業中一個特別的職業分工:「食物造型師」(food stylist)。

Anna Lee(李宛蓉)是台灣第一位好萊塢食物造型師。她在2020年出版了文集《五星級廚餘》,講述了自己在好萊塢擔任食物造型的工作、更曾經擔任過許多名人如J・J・亞伯拉罕等人的私人主廚。在電影圈打滾十多年,近期,她也正在計劃撰寫自己的原創電影劇本。

在美國好萊塢,擔任一個食物造型師是怎樣的體驗?身為台灣人,她又對這幾年的經歷過疫情、美國仇亞攻擊、乃至於近年好萊塢「亞裔崛起」,又有怎樣的看法?

在這次的人物專訪中,我們邀請Anna聊聊自己的心路歷程,以及她的「好萊塢亞裔觀察」。

從美術指導到食物造型師:發想、試吃、符合演員挑剔口味

Anna出生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從小就喜歡看電影與各種表演藝術,然而比起電影,她更喜歡做菜。

她自陳,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收集食譜。

「這一切要追溯到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每個學期導師都會策劃一個期末同樂會,鼓勵同學與家長帶一些零食點心來分享。有個週末,我看到假日版報紙寫《小朋友也可以動手做的簡單點心》,上面分享了三個食譜:妞妞珍珠圓加蜂蜜檸檬汁的『無酒精雞尾酒』、草莓果醬與香蕉做成的甜壽司,還有海苔肉鬆吐司卷。她在廚房給了我一些指導,讓我帶去學校。」

她在書中回憶自己的童年:「可想而知,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來説,帶這些好料去學校,馬上把只帶了洋芋片跟巧克力的同學打爆!」從此之後,Anna就開始大量收集食譜,開始下廚。

起初,在電影圈打滾時,她並沒有想把電影與烹飪兩樣興趣結合。她在許多台灣電視節目擔任道具助理、執行製作。工作內容,就是打點劇組各種大小事務——寫腳本、找景點、安排交通食宿。

2011年,導演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台中開拍,廣徵美術指導,Anna應徵後順利進入劇組。

她曾在散文中提到,作為美術指導,工作同樣包羅萬象,甚至還含括「找色情雜誌」。「我在《少年Pi》做美術助理。一天週日午後,道具組突然急call我上班……」原因是其中一幕貨輪沉船,鏡頭要拍攝水手們的私人物品飄散在海水中。為求寫實,當然也需要水手們作慰藉的「色情雜誌」——而且為符合故事背景,必須要是70年代的色情雜誌。為此,她立刻跳上計程車,尋找各式各樣的復古「A書」,最終順利完成任務,讓電影得以開拍。

漸漸地,在美術指導的工作中,她也逐漸顯現對食物的熱情,靠近「食物造型師」這個位置。《少年Pi》殺青後,Anna決然考了託福,申請廚藝學校,帶着學生簽證與行李箱,前往洛杉磯追夢。

食物造型師在好萊塢並不是一個容易應徵的工作。她回憶,下課後癱在沙發上投履歷的日子佔了絕大多數。一百多封的履歷,換來了幾次沒有酬勞的設計助理、造型實習,只能累積作品。

「我覺得,當電視電影劇組的食物造型師,其實很像歷史學家。」Anna説。

「因為電影本身有各種文化、年代的要求,而且因為演員要吃,必須真材實料,不能像拍廣告那樣造假。所以我們的基礎訓練,就是要熟讀食物的歷史。知道背景風貌的飲食內容。」

從這點來説,就不像一般餐廳主廚,可以主張自己擅長做現代料理、或專精中式菜餚。「一旦編劇要求要是重現80年代的法式餐廳,你就得真的做法餐。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讀資料、試做菜。」

另外,許多好萊塢演員都有各種挑剔的飲食限制,例如無麩質、海鮮素等等,「最常看到的就是編劇説這場戲要吃肉,但演員本人明明就吃素。我就要熟知各種素食的烹飪youtuber,研究他們怎麼用素食原料製成肉排等菜餚。」

不只是道具組:從科幻片的「恐怖食物」到古裝劇的「歷史饗宴」

身為好萊塢食物造型師,她遇過各種困難的挑戰。

她在書中曾提到,自己在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導演的科幻劇集《異種傳薪》(Extant)劇組工作過。當時最印象深刻的,是特製的「外星料理」。那幕戲是日本演員真田廣之飾演的未來科學家,要吃下食物「晶球」——外型像是水滴,薄膜內裡可以包覆各式調味的液體。

起初,劇組想使用「分子料理」(Molecular Gastronomy)的科學原理製作「晶球」——用海藻酸鹽,加上鈣離子的化學反應——製造出吹彈可破的薄膜。但隨後發現構想難以達成,因為「晶球」的水滴狀薄膜,會讓演員難以拿取食物,而在科幻電影場景,導演也不希望演員用普通餐具進食。

《異種傳薪》中特製的「外星料理」。

Photo Credit: 《異種傳薪》劇照

《異種傳薪》中特製的「外星料理」。

Anna隨即聯想到台灣的傳統甜點「涼圓」,改用地瓜粉製成外皮,內裡塞入鮮綠色的抹茶粉,成品幾可亂真。

另外一次,則是近期還沒上映的作品,「因為沒上映,我不能講片名,但總之可透露的是,編劇想做出可以吃的聖誕裝飾,就是閃亮亮的、聖誕樹上那種球,某個演員要拿下來,塞進嘴裡吃下去。」

説到這裡,她大笑:「我超級困惑,要怎麼做出這樣的食物?就連google,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輸入關鍵字。」

「我直覺聯想到台灣有『吹糖』,成品就像是糖玻璃,但那必須要是有職人程度的技巧和專業的設備才能做到。但反正,youtube就是食物設計師最好的朋友,只要打某些關鍵字,就會掉進影片的無底洞,一直挖下去,總會找到靈感。」

最後,她找到某個茶點影片,是英國人在教所謂的「teabomb」——用半圓形的甜點模,底部鋪上一層熱糖漿,中間放茶葉,另一個半圓也用糖漿黏合起來。密封前可以填入各式各樣的裝飾品,也可以染色——放花瓣,糖霜、巧克力——把它丟到熱水裡,就是完美的茶跟糖的融合。

「我用它的概念進行改良,最後終於成功做出劇組滿意的聖誕裝飾。」她得意地説。

還有一次另類體驗,是她近年協助紐西蘭鬼才導演泰塔伊加・維迪提(Taika David Waititi)拍攝搞笑海盜影集《海盜旗升起》 (our flag means death)。

「那部戲的食物都很奇怪。例如,很窮的海盜,坐在路邊埋頭苦吃老鼠;或者是一個兇殘的海盜把另一個人的腳砍下來吃。那部的造型都很有趣,會有許多沒碰過的挑戰。像是老鼠的內臟跟大小腸,該怎麼模擬?我就想到,把蘋果乾剪碎、把香蕉長條抽絲,染色拌入假血(假血裡面有巧克力粉跟糖漿),其實......説實話還蠻好吃的。」

她説,食物造型師的挑戰,除了順利做出編劇理想的食物樣貌,也要考慮演員進食的心情狀態、另外,拍攝時長也會影響到食物保存時間。「我學到的幾個心法就是,我常常用甜食代替鹹食,因為演員吃久了比較不會飽或膩,存放時間也可以比較長;另外,拍片現場常常沒有乾淨水、沒有冰箱,所以菜單設計,也都要把這些事為優先考量。」

這樣的聯想需要的,與其説需要廚藝,更多是好奇心、創造力、以及執行力。

「其實這也是慢慢磨出的特長。」Anna説,「因為我不是從專業餐廳出身的廚師,又住過很多地方、收集各種文化的食譜。我常常會想,我好像那個,『jack of all trades』(注:樣樣都會、但樣樣都不精通)。」

「中菜我會,但比不上中菜師傅;義大利菜我會,但也不夠專精。只是,當我前進了12年才發現,這原來還是個強項。因為這些食物造型的靈感,往往都從我看過、我吃過、我旅行過、我看過的某本書而來,這也讓我思考的方向,跟料理科班出身的人不太一樣,成為優勢。」

台灣人在好萊塢:Anna的「亞裔崛起」觀察

身為在美國工作的台灣人,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或許就是:「你曾受過種族歧視嗎?」

在2020年出版的《五星級廚餘》裡,Anna也曾提到這個問題。

隨着美國解封、好萊塢復工,一瞬間開拍的劇組百花齊放。但同時,媒體報導,美國境內也出現多起仇恨亞裔的攻擊事件。這些報導在亞洲中文世界並未引起太大討論,但對於生活在歐美的亞洲人來説,卻是切身的危險。「隨機攻擊的那種hate crime那時候真的是存在的,許多人也會害怕要是真的遇到了,該怎麼辦?」Anna説,但或許因為身處LA,她認為,顯性的蓄意攻擊確實因為疫情而存在,與此同時,對隱性種族歧視,她則有相對樂觀的看法。

「近幾年,主流媒體也越來越重視亞洲文化。從《媽的多重宇宙》也可以看到,現在很流行的敍事是,不特別去想要迎合政治正確,但各個族群,就是純粹地講一個自己族群的故事。」

「幾年前我拍了HBO的影集"insecure",中文叫《閨蜜向前衝》,有點像是黑人版的《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她説,再更之前的有一段時間,黑人電影都圍繞着沉重話題,例如奴隸歷史,才可能被更大的舞台看見、才可能得獎。

「但我看到那部《閨蜜向前衝》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很高興,我後來想,應該是因為拍出了黑人社群也有自己的小情小愛,不一定總要去揭開傷疤,我講我的日常故事、也被大家接受的感覺。」

目前,好萊塢在今年5月開始進行以美國編劇工會(WGA)為首的罷工行動,訴求是要求Netflix、Disney+等大型串流平台,必須依照傳統電視媒體規定,給予劇組更好的薪資計算方式與勞動待遇。

在罷工開始之前,Anna這樣預判:「最近開始都沒什麼工作,據説罷工如果確認發生,整個夏天的劇組應該會比較慘淡。這個罷工已經吵了一年,最近由編劇開始,才開始更有聲量。因為編劇是劇組裡最有話語權的人,如果是我們道具組罷工,可能就還好,片廠覺得反正我們的可取代性很高。」

即將到來的罷工之夏,Anna也考慮,接案之餘,她也正在思考要把好萊塢的經歷撰寫成虛構故事。

「近年出現很多亞洲文化的題材,以前它們都沒有被認真看待。這也讓剛到好萊塢的時候,我常常以為是自己在作客,講話都比較小聲、也很怕犯錯。但現在回頭看,可能是自己的心理建設不夠。」

「這幾年我也不是突然變強勢了,或許只跟我的經驗變得豐富有關,」當自己的身分、才華被越來越多人看見,自己也會更清楚自己的價值。「當然,這需要練習。」

她提到,近年在LA,台菜變得流行起來,過去美國人不敢嘗試的食材、烹調方式,都成為了讓她更能大展身手的舞台,她更曾經在白人名流客户家中,做過改良過的台菜料理讓他們品嚐。

「台菜特別的地方,是我們本來就有很多gluten free(無麩質)的選項、dairy free(無乳製)也可以,畢竟我們過去很少有小麥或牛奶製品。青菜熱炒也可以被(西方漸漸)接受,」台菜也因為先天混血基因,料理方式相當彈性。

「不吃魚、不吃牛都有能夠適應的選項,我認為,台灣料理本身就有很多潛力。就是匹黑馬。」

本文經歪腦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
原標題:從科幻「未來食物」到宮廷劇「歷史饗宴」:台灣食物造型師Anna Lee在好萊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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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朱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