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劇團《國姓爺之夢》：鄭成功的形象與定位多變，藝術該如何轉化歷史？

文：劇場狂粉的日常／鳳君

「把歷史書寫回來」是我們這個世代為了認識自身而產生的最迫切渴望，透過文學、舞蹈、音樂、影視和劇場等各種載體，那些不被看見的環境悲歌、塵封已久的政治檔案和遭人遺忘的卷宗紀錄，正逐步地重新進入大眾的視野中。

歷史是一門關於「人與時間」的學科，不同人物在不同時空下所做的決定與行動；是誰因此被奉為民族英雄？每段敘事當初是真正屬於誰？

是傳奇豪傑還是外來勢力的國姓爺

鄭成功是明末清初重要的歷史人物，國姓爺的名稱由來一說，是治台初期並沒有太多漢人前往南投開墾，經常有「番人」出草掠奪，影響到移墾任務。

當時鄭成功的下屬率兵攻打「大肚番」，沿途往深山內驅逐，打到國姓一帶才停止。就地紮營墾荒後稱呼駐營地為「國姓埔」，也就因此成為地名「國姓」。

儘管鄭成功抵達臺灣不到一年就逝世，卻在民間留下許多為人津津樂道的鄉野奇聞與故事。雖然被尊稱為國姓爺，但在歷史的描述與評價上，不同地區和族群間有著多元差異。

譬如滿清剛統治臺灣時，鄭成功是反清復明的標誌人物，老百姓不敢公開祭祀，但後來卻成了「開臺」象徵；19世紀後和荷蘭人作戰的事蹟廣為流傳，又搖身一變成了傳奇民族英雄。

形象如此多變的鄭成功和國姓爺是否真的為同一人？真實身分究竟為何？有人說他面對家庭和整治軍隊時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易怒暴君、也有人說他是稱霸海洋的東方君主，也是被後世人民敬重崇拜祈求財富的神祇。

不論你心中浮現的模樣是什麼，這回三缺一劇團架構出奇幻和現實交織的世界，使人忘卻曾在歷史課本看見的國姓爺，他要化身搖滾Rocker：「哇洗NEVER DIE，一代一代到現在」。

土地計畫貳部曲《國姓爺之夢》讓觀眾如同證人般目睹著這座島上幾度興衰的身世；對於出生和成長的這塊土地所知悉的有多少，臺灣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樣子，我們該如何去正視那些被揭露或被深埋的臺灣史。

寫實與寫意並行的劇場手法

三缺一劇團非常擅長揉合身體、物件與偶戲來營造魔幻的氣氛和張力，靈活運用劇場空間和演員肢體的操弄變形，輕鬆自在於寫實與寫意之間遊走；但看似毫不費力的呈現，高度仰賴五位優秀演員的能量，加上導演能將每一幅場景都信手捻來且完美流暢的調度,十分不容易且相當令人佩服！

120分鐘演出，五位演員在六種不同語言頻道，將近50個場景間來回切換30多個角色，時間軸橫跨臺灣四百年，濃縮了超越四百年的族群交替與政權更迭，史詩般的龐大格局，彷彿精采絕倫的交響樂餘音繚繞，後勁綿延不絕。

演出透過許多不知名的小人物，各自表述心中的英雄夢，交織堆疊出各種樣貌和形象的國姓爺，同時起身對抗著時代巨輪的踩踏與輾壓。

不管是一個被荷蘭人運送而來的印尼籍黑皮膚奴隸、一位在漁船上工作卻遭受上司欺凌的印尼漁工、一個擁有日本名字的中華民國籍軍人、一位遺忘自己身分的平埔族年輕人，當然，還有周遭看似不存在卻如影隨形的一群無名氏鬼魂。

他們各自的家人、愛人與同袍，猶如隨風四散的柳絮般，努力找尋落地生根的場所，祈禱著重聚相逢的那一天；曾經懷揣著希望與夢想的生活，面對生命的磨難，只能無奈地叩問上蒼：我是誰？來自哪兒？我現在在哪？我屬於哪個地方？

大量隱喻撞擊出無限想像力

時不時以手指偶作為表演媒介的花鹿，也許代表原生的臺灣、平埔族的神話生物，或可轉驛為獵人母親的靈魂，也是戰爭與暴力殺戮的見證者。

對印尼漁工Supriyanto死亡事件的描述，揭露在稱霸遠洋漁業的寶島是何等的黑暗與不堪，Supriyanto生命的淒微與衰弱，遠方女兒童言童語的殷殷期盼，兩相呼應的殘忍情節，是面對臺灣民族主體的權力交錯和內部階級秩序的維持拋出質疑，也是對生活在臺灣大熔爐的人們致上慰問。

隱喻臺灣的關鍵物件符號還有一艘幽靈船，眾星拱月的海賊王鄭成功和下屬們在船上被日本軍包圍，忽近忽遠的進攻讓幽靈船疲於防守應對，在煙霧籠罩的海洋中失去方位和時間感，不知道何時會翻覆沉沒，抑或是漂移到未知的大陸板塊。

對應到四面環海的臺灣，地緣條件有利於發展全球海洋貿易重鎮，在歷史洪流中不停成為眾多國家覬覦，帝國主義前仆後繼的爭奪殖民權，臺灣至此淹沒在複行的歷史走序和眾多語言裡。

將物件玩到爐火純青的三缺一劇團，靠著「收音機」與「畫框」，讓每一條線性且平行的時空故事能夠無縫接軌被觀眾理解，還能當做傳達思念與表達情感的投射目標和具體象徵，極富電影感的美學；甚至是相互搭配讓劇中角色能夠來場跨時空的談話和延續，意識跟著角色進行跳躍，卻如此行雲流水的舞台畫面，凸顯出劇場的即時性和共時性有多麼的迷人和陶醉！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臺灣的多樣性來自於「海」的連結

鄭成功的歷史評價其實一直在變動，顯示歷史人物的評論，往往受到當代人的詮釋而不同，義大利歷史學家Benedetto Croce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只是為現實政治服務罷了。

掌控現在的人想要通過對歷史的詮釋來控制過去，使人們相信上位者掌權的合理性。因此，權勢者決定了歷史要如何書寫，而非呈現真實的面貌，為的就是延續當前的權力；不過，若是歷史的書寫被少數人掌控，我們又該如何認同自己的身份呢？

《國姓爺之夢》一開始的祈福儀式，出現了菩薩、基督、媽祖和聖母瑪利亞等各方宗教相關祝禱詞，只要是神明都能守護這部作品；劇末所有角色死後相聚在同個餐桌，演員們最終跳脫出角色，自曝是外省第三代、原住民以及臺灣人。不論是故鄉還是移居、勞動階級還是掌權者、個人還是群體，都可能經歷過同樣的歷史創傷。

劇場就是一個容器，來自不同脈絡卻同屬這片土地的人們，以善良包容的心重新建構看待彼此的方式，那麼《國姓爺之夢》就註定會是一場美夢。

本文經《AQ廣藝誌》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原文標題：【劇場狂粉的日常 × AQ】劃破多重歷史刻痕的臺灣身分證：三缺一劇團土地計畫貳部曲《國姓爺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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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