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支持的黨派,但許多人看到對方的言論跟自己支持的政黨理念不合時,第一件事一定是先砲轟對方。「負面黨性」就是用來描述這種討厭另一個政黨的狀態。台大教授曾做過調查,發現全台灣具有負面黨性的人高達81%,代表大多數的台灣人都至少討厭某個政黨,甚至覺得票投給對方「就是在叛國。」
最近幾個月以來,國民黨、民眾黨兩黨在立法院推動國會改革法案,引發了民進黨團的不滿,雙方口水戰不斷,17日更是在立法院議場內爆發激烈衝突,導致多名立法委員掛彩送醫。除了雙方立委互相對抗外,藍白與綠營的支持者們也因這件事在網路上吵得不可開交,各大社群平台、網路論壇儼然成了雙方支持者們的戰場。
雙方陣營互看不順眼,因為理念不合而互相攻擊的案例屢見不鮮,兩邊的對立似乎已經到了一種無法挽回的地步。不同政黨的支持者們彼此仇視,這就是近幾年來在政治學中經常提到的「負面黨性」(negative partisanship)。
「票投給對方就是在叛國」:什麼是負面黨性?
民主社會是多元的,社會上本來就會有許多不同的聲音,也本來就存在著許多分裂與不滿。這些裂痕經常存在,但很少導致社會兩極化(polarization)。然而,隨著網路科技發展迅速,社會兩極化正在慢慢的侵蝕著各個國家的民主。
早在2001年,美國憲法學者桑斯坦(Cass Sunstein)便曾指出,網路科技可能會對思辨民主有著不好的影響。桑斯坦認為,網路雖然能克服地理屏障,為使用者們帶來大量的資訊與多元的觀點,但網路鮮少會拓展使用者的視野,反而會讓使用者的視野更為狹隘。
他認為,使用者們在網路上經常只會跟與自己有類似想法、觀點的人們互動,形成了所謂的「同溫層」(echo chamber)。在同溫層中,人們只會選擇性地接受與自己觀點類似的資訊,拒絕吸收與自己觀點不同的看法,並選擇只和與自己有類似觀點的人們互動,最終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團體,大家一起在這個同溫層中「取暖」。
同溫層因而降低了人們被新資訊說服,進而改變看法的可能性,對民主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2016年,麻省理工學院(MIT)媒體實驗室(MIT Media Lab)便曾對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進行分析,指出川普(Donald Trump)與希拉蕊(Hillary Clinton)的支持者在網路上幾乎沒有交集,進一步證實了同溫層的存在。
2019年,瑞典「民主多樣性」計畫(V-Dem)發表了2019年度民主報告,指出「有毒的極化」(toxic polarization)是當前全球民主面臨的最大挑戰之一。V-Dem在報告中寫道,當今許多民主國家的社會分化越來越嚴重,對民主造成了龐大的威脅,而政治菁英間彼此尊重的程度下降、政治領導人發表仇恨演說的頻率上升等,也是「有毒的極化」的一種體現。
美國政治學家麥考伊(Jennifer McCoy)在2018年的一篇期刊論文中指出,極化對民主有著有害的影響,全球各個民主國家都受到了極化的衝擊,其中又以美國受到的影響最為明顯。
社會心理學認為,人們本來就會對特定團體有歸屬感,這種歸屬感會影響個人的態度、情緒與行為,比如人們會認同自己所在的民族與國家等。但如果我們把認同的對象改為政黨,便可能會形成政黨情感極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或負面黨性。
史丹佛大學教授伊延加(Shanto Iyengar)等人曾指出,美國是個分裂的國家,先不論美國人在不同議題上有多大程度的分歧,一種新型態的分歧正在美國社會中出現——美國人越來越討厭、不信任那些與他們有著不同政黨傾向的人們。民主黨與共和黨都互相說對方的人虛偽、自私與心胸狹隘,並指控對方不願跨過黨派鴻溝進行合作。這種兩黨間的仇恨現象就是情感極化。
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教授海瑟林頓(Marc Hetherington)與維勒(Jonathan Weiler)也表示,美國政治當前的極化現象就好像是「共和黨來自火星,民主黨來自金星」(republicans are from Mars, democrats are from Venus)一樣,政黨間彼此情感極化的程度相當嚴重,美國的政治氣氛已經惡劣到「讓他們(共和黨人)覺得票投民主黨就像是在叛國一樣。」
政治菁英的情感極化不只會影響政治菁英彼此,更可能會造成社會對立加深。路易斯維爾大學教授安德斯(Adam Enders)點出,政治菁英間往往比一般大眾在情感上更加兩極化,如果政治菁英在言語中夾雜著情緒化的字眼,可能會進一步煽動群眾,造成民眾間的對立。如果民意是「由上往下」由政治菁英開始形成的,政治菁英間彼此的對立只會傷害到整個社會。
藍、綠、白相互對抗:不支持我喜歡的政黨就是不對?
介紹完了什麼是負面黨性、政黨情感極化,我們接下來就要來看看台灣人的負面黨性有多嚴重。
2022年,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張佑宗進行了一項調查,試圖測量台灣的負面黨性。先前,有學者使用兩個標準作為判斷負面黨性的依據:在滿分為100的政黨情感溫度計上給予某黨低於50分的評價;受試者回答「絕對不會投給該政黨」。當滿足這兩個條件,即可判斷選民對該政黨有負面黨性。張佑宗的這份研究基於上述標準,但又更進一步,將「討厭」某個政黨的的操作型定義為「對該政黨對該政黨情感分數在 3 分以下,且絕對不投該政黨。」
這份研究委託皮爾森數據公司進行調查,受測對象為我國年滿20歲以上的網路使用者,總共蒐集了38,139份樣本。
研究顯示,在台灣20歲以上的民眾中,有43.95%的人對民進黨有負面黨性,34.67%的人對國民黨有負面黨性,而30.9%的人對民眾黨有負面黨性。若把對三黨有負面黨性的人加起來,撇除重複計算的部分,台灣共有高達81.37%的人對藍、綠、白任意一黨具有負面黨性,沒有負面黨性的人僅剩不到2成。
透過交叉比對,研究顯示認同國民黨的人有高達87.42%的比例對民進黨有負面黨性,認同民眾黨的人則有72.6%對民進黨有負面黨性,而民進黨的支持者對藍白則分別有78.8%與68.37%的人具有負面黨性。
由這項數據來看,認同民進黨的民眾與認同國民黨、民眾黨的民眾分別站在兩個不同的群體,形成了「綠」對上「藍白」的局面。在前總統蔡英文執政期間,藍白的支持者也站在民進黨的對立面,檢視民進黨的施政成果。
張佑宗指出,性別與教育程度的差異對負面黨性而言沒有太大的影響,但年齡卻是一個重要的變數。研究顯示,民眾的年齡越低,對民進黨的負面黨性也就越低,兩者間呈現正相關(年紀越大越討厭民進黨)。對國民黨的負面黨性剛好相反,年齡越低越討厭國民黨,兩者間大致呈現負相關。而對民眾黨的負面黨性則與民進黨的分布類似,年齡越低越不討厭民眾黨。
總體來看,民眾的年齡越高,負面黨性也就越高。在60歲以上的群體中,有高達86.41%的人具有負面黨性,而在20至29歲這個區間中,有負面黨性的人也有74.15%。
這份研究結果似乎符合近日在立法院中的爭執。從各大新聞媒體的報導與各黨派政治人物的發言來看,綠營與藍白陣營站在了兩個對立面上,民進黨的政治人物不斷批評藍白的國會改革敗壞憲政體制,而藍白的政治人物則指控民進黨阻撓國會改革進行。除了各黨派的政治人物外,藍、綠、白的支持者也在網路上攻擊對方,紛紛指責對方違法亂紀,阻止社會進步。
有讀者可能會問,如果台灣人討厭民進黨的比例較高,為甚麼2024年的總統大選還是民進黨候選人當選?筆者猜測,負面黨性代表的是社會上不同政黨傾向間的人對立的程度有多嚴重,與民意調查仍有本質上的不同。換句話來說,三大黨支持者間的對立並不能代表最終的投票結果,只能顯示目前台灣社會對立的程度有多高。
事實上,如果從反面來解釋,討厭民進黨的人佔比雖最高,共有43.95%,但不討厭民進黨的人佔比則為56.05%,這或許也能解釋總統大選結果與上述調查結果間的差異。
無論如何,台灣社會存在嚴重的負面黨性似乎已是不爭的事實。在負面黨性越發嚴重的情況下,台灣社會的對立也在逐漸加深,讓各黨派支持者間的鴻溝逐漸擴大。對任何一個台灣人來說,這都不是一件好事。民主社會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能包容多元聲音,透過思辨凝聚共識,盡可能的促進彼此合作。
在負面黨性的作用下,某黨的政治人物自然而然的就會認為跟另一個黨派合作是在「背叛」自己的政黨,因而固執己見,排除了一切合作的可能性,也讓議題討論往往淪為彼此間的口水戰,而非實質上針對議題內容進行討論。
政治精英既然如此,那麼追隨這些政治菁英的支持者們也同樣會受到負面黨性的影響。不可否認的是,並非所有人都具有負面黨性,有些人也經常能以客觀中立的態度審視各黨派提出來的意見。但網路世界仍存在許多難以被打破的同溫層,大多數人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特定的同溫層中。如果大多數人都只會在同溫層內「取暖」,那麼社會各方的合作似乎便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此,每當不同政黨間出現意見不合,爆發爭議時,身為理性選民的我們更應該仔細停下來思考一下:我們是不是在被政治人物牽著鼻子走?對方講的話真的一點道理都沒有嗎?
唯有試圖打破同溫層,才能降低負面黨性的影響,縮小不同政黨支持者間的鴻溝,也才能讓社會更加和諧。
畢竟,誰都不希望看到立法院因為立委諸公們的暴力行為而登上國際舞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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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昭宏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