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期間,蘇聯曾發動近百萬名女性上戰場,過去所有被認為是男性的崗位都有她們的身影,舉凡狙擊手、砲兵、坦克兵、游擊隊、空軍飛行員等,不單只有我們習以為常中的後勤、醫護人員,然而這些身影在戰爭中失去了女性的面孔,戰爭結束後這些女性又陷入長達四十年的沉默⋯⋯
文:歐茵西(台大外文系退休教授)
【導讀】苦難與英勇的紀念碑
二○一五年十月八日,瑞典諾貝爾基金會宣布,當屆諾貝爾文學獎頒予白羅斯女作家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ksandrovna Aleksjeevitch,一九四八~),稱許她豐富多元的書寫為當代世人的苦難和英勇樹立了紀念碑。她是第六位獲此殊榮的俄文作家。其他五位:一九三三年布寧、一九五八年巴斯特納克、一九六五年索洛霍夫、一九七○年索忍尼辛、一九八七年布洛茨基,僅《靜靜的頓河》作者索洛霍夫獲蘇聯官方認可,餘皆作品遭禁,或被迫流亡國外。
亞歷塞維奇的經驗相似,曾一再受阻於惡意審查。二○○○至二○一一年,移居西歐、北歐,獲英、美、法、德等地多項文學獎,西方讀者對她並不陌生。台灣因距離遙遠,一般對白羅斯所知有限。為便利讀者諸君了解本書意涵及作者思維,謹就若干背景略作補充。
白羅斯南方為烏克蘭,西鄰波蘭,西北與立陶宛、拉脫維亞接壤,北部、東部連俄羅斯,長期與俄羅斯歷史、政治關係密切。白羅斯語、俄語皆官方語言,俄語使用率較高。俄共革命後,一九二二年併入蘇聯,為加盟共和國。一九二九年起,實施農業集體化(即集體農場或稱集體農莊)。一九三九年九月,納粹德軍入侵波蘭,二次大戰爆發。一九四一年六月,德軍占領白羅斯,向列寧格勒(今聖彼得堡)、莫斯科推進。
一九八六年烏克蘭車諾比核爆,微塵百分之七十散落白羅斯土地上。戈巴契夫時期(一九八五~一九九一)政治改革,文化開放,亞歷塞維奇作品獲准出版,本書俄文版銷售逾兩百萬冊。一九九一年八月獨立,改名白羅斯共和國。十二月,蘇聯解體,與俄羅斯、烏克蘭聯合為獨立國協。一九九四年,忠於俄羅斯的魯卡申科(A.G. Lukashenko,一九六四~)當選白羅斯共和國第一任總統,至二○一五年十月數度連任,迄今在位。
本書末附錄作者〈創作筆記摘錄〉,從一九七八年說起:「我在寫一本關於戰爭的書……」為什麼要寫?難道戰爭故事、戰爭電影還不夠多?死亡的描述還不夠驚人?「童年時期,在學校、家庭,在婚禮、洗禮、葬禮上,我便被長輩回顧戰爭的驚恐與憂傷包圍,死亡的問題在我腦際盤旋不去,從此沒有停止對它的思考。」亞歷塞維奇體認,死亡是生命最深刻、最根本的奧祕。書寫戰爭應有更寬闊的視野,不能只敘述戰事,唯有努力探索生與死的真相,才可能對世人有益。
「我不寫戰爭,寫戰爭中的人。不寫戰爭史,寫戰爭中的感情和心靈。」有關戰爭的一切,一向來自男人之口,上過前線的女人何以緘默不語?女人能看見男人看不到的東西,有自己的思想和語言,為什麼不能訴說自己的生活,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亞歷塞維奇決定寫這場戰事,但要出自女性的角度,寫女人的故事。
完成一本書,亞歷塞維奇通常需要三至四年。為此書,整整兩年,她閱讀資料,跋涉全國各地,尋訪數百名從戰線歸來、如今(四十年後!)垂垂老矣的女人。數百卷錄音帶,收錄她們的血淚回憶。當年她們十五至三十歲,原是青春少女、普普通通的女人,平平凡凡地活著。情勢驟變,火車載走了她們,留下年幼弟妹和高齡父母。
這些女人緊急受訓,學習裝拆狙擊槍、實彈射擊、投擲手榴彈、挖掘掩蔽體……,成為軍中各種專業人員:通信兵、狙擊手、工兵、步兵、護士、醫生、機槍手、偵察員、調度員、司機、飛行員、解碼員、高射機槍手、衝鋒槍手、裝甲車鉗工、偵查員、游擊隊員、火車司機、掃雷員……。她們剪去長髮,取下耳環,穿上男性衣褲(包括男人內褲),蓬頭垢面,所有女人都失去了女性氣息,都男性化了。
春天,打完靶回營房路上,女兵摘下一束紫羅蘭,紮在槍桿上,遭營長大聲訓斥:「你是軍人,不是採花女!」傷兵愈來愈多,到處是死人,只能在樹林裡草草挖個坑,屍體放入坑裏,覆上泥土,沒有棺材,沒有儀式。戰爭是每時每刻都在埋葬死人。
冬天,一批凍僵的德兵俘擄走過,其中一名士兵,一個年輕小男生,臉上淚水凍結成冰。「我推著板車和麵包去食堂。他的眼睛離不開我的推車……我拿出麵包,掰了一片遞給他。他拿在手中,不敢相信……。當時我的心裡是幸福的,為自己的不仇恨而幸福,也為自己的行為驚訝。」
這些女人常須背負傷兵,武器裝備當然不可丟失,重量超過自己體重一倍以上。「我穿著男人褲,戴著男人帽,用膝蓋跪著爬行,身上背著傷兵,不敢想還有可能直立行走。那年我十七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十八歲。」也常急行軍二三十公里,或深夜一個人在墳場上站崗。
搶救傷兵時,有人自己嚇暈過去。進行截肢手術時,傷者用盡俄語所有罵人的話,照護者身上濺滿血跡。那幾年,前線女兵做牛做馬做男人。生理機能異變,視力衰退,關節腫脹,腎下垂,內臟移位,沒有月信,戰後發現,失去了生育能力。
德軍占領白羅斯初期,解散集體農場,分給民眾土地,人們付地租,為脫離史達林體制高興。不久,德方便將占領區視同殖民地,強暴、虐待、殘殺,不遺餘力。還燒毀房舍,帶走牲畜,許多村莊完全被毀。居民對德軍從擁護轉為仇恨,許多人進入森林,參加游擊隊。「草叢和樹葉上的露珠那麼晶瑩剔透,清澈明亮。大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反差那麼鮮明。……我和媽媽學機床車工,十二小時站在機器旁,忍飢挨餓,只有一個念頭:上前線去。」
「爸爸陣亡,哥哥也犧牲了。死或不死,對我已沒有什麼意義。」「我不是女英雄,不想死。我怕黑、怕開槍,怕進入叢林,怕野獸。無法想像遇上狼或野豬,該怎麼辦?小時候連狗都怕。在游擊隊學會使用手槍、步槍、機槍,還學會除了刀鏟以外沒有任何武器時,怎樣跟敵人搏鬥,也不再害怕黑暗和野獸了。」
「兵役委員會貼出公告:需要司機。我就是司機訓練班出來的,學過六個月駕駛。訓練班有很多女生,我們組成整整一個汽車營。開車做什麼?就是每次戰鬥結束後去收屍。戰場上到處是散落的屍體,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有一次,發現一名少女的屍體躺在地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一九四五年四月希特勒自殺,五月德軍投降,歐戰結束。戰後很長的時間,人們仍活在痛苦中,流不盡的淚……「從戰場回來,我已成了另一個人,與死亡建立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奇特的關係。」「在前線,見的死人那麼多,我們習慣了與死人為伍,在屍體旁吃飯、聊天。死去的人不在遠方,不在地下,像和平時期一樣,在我們身旁,與我們同在。」
戰場上,男人女人心中的信念首先來自對祖國之愛,相信那是偉大的東西,也相信史達林,為此英勇奮戰。然而,共產黨並不信任他們。一位受訪者說,勝利後,在前線四年的丈夫返家,只待了一夜,就被帶走。因為他曾經被俘,調查人員大聲喝斥:「你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還活著?」史達林說過,軍人不能被俘,誰被俘擄,誰就是叛徒,叛徒是人民公敵。換句話說,被俘之前,必須自我了斷。
她的丈夫關入了勞改營,七年之後才回來。「等了十一年。這段時間,我也被視為人民公敵,是叛徒的妻子。戰前我是教師,戰後到學校申請當清潔工,不被接受。我充滿困惑,只能沉默不語。現在我想問:我們數百萬士兵和軍官被俘,究竟是誰之過?即使今天,我仍恐懼害怕……」書中另有多處,記述人回來了,卻立即被自己人槍斃……
一位女兵直言:「我想保衛的是祖國,不是革命理想的叛徒史達林。」她的朋友奧克薩娜來自烏克蘭,那裡原是土壤肥沃的穀倉,卻因農業集體化導致嚴重歉收,七百萬至一千萬人死於大饑荒,史達林坐視不顧,繼續強制徵收糧食,繼續以殘酷手段整肅異己。戰爭期間,蛤蟆、老鼠都沒了,被吃掉了。奧克薩娜的村子死了一半的人,她的親人都死去,只剩她一個人活下來。奧克薩娜吃集體農莊的馬糞,「馬糞熱的放不進嘴裏,冷的才行,凍的更好,聞起來像乾草。」
俄國反猶主義亦開始甚早,沙皇時代,猶太人即備受歧視。蘇聯時期,黑海岸奧德薩的屠猶事件,烏克蘭基輔附近巴比亞山谷的大屠殺,亂葬坑裡堆積數萬屍體,都令人難以理解,不寒而慄。奧克薩娜說,她父親是歷史老師,相信總有一天,史達林會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父親走了,懷著憾恨。
希特勒以獨夫野心挑起戰爭,納粹的種族歧視與對猶太人的殘酷虐殺,無疑是重大惡行。亞歷塞維奇呼籲悲劇莫再重演,她的悲憫是本書重要價值,讀者不能忽略。
對俄國人而言,二十世紀世紀德蘇之戰是他們的第二次衛國戰爭,第一次衛國戰爭是一八一二年俄法之役。兩次衛國戰爭,俄國人都全民堅毅,力抗外敵,是拿破崙和希特勒徹底失敗的決定性戰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與亞歷塞維奇的《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前後呼應,值得世人深思。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戰爭沒有女人的臉(2015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首部作品,出版四十周年紀念新版)》,貓頭鷹出版
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
譯者:呂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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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女人走向戰場的故事,那裏有女人自己的色彩、氣息,與解讀,還有情感空間……
- 特別邀請鄭芳婷副教授(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全新專文導讀
-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赤色百科烏托邦系列作首部曲
- 作品授權超過五十個國家、翻譯成40種以上語言
- 俄文直譯繁中版,吳佳靜老師(政大斯拉夫語系)審訂
- 台灣版限量作者封面印簽
本次紀念新版調整
- 新增收錄諾爾貝文學獎得獎致詞摘錄
- 新增台大台文所鄭芳婷副教授二〇二四再版導讀
- 參照白羅斯大使館聲明,將舊版書中出現的「白俄羅斯」一詞改為「白羅斯」
二戰期間,蘇聯曾發動近百萬名女性上戰場,過去所有被認為是男性的崗位都有她們的身影,舉凡狙擊手、砲兵、坦克兵、游擊隊、空軍飛行員等,不單只有我們習以為常中的後勤、醫護人員,然而這些身影在戰爭中失去了女性的面孔,戰爭結束後這些女性又陷入長達四十年的沉默⋯⋯
關於女人走向戰場的故事
作為二戰勝利者的後代,戰爭書寫對於亞歷塞維奇這些曾經的蘇聯人來說並不陌生,然而,一直以來書寫戰爭的作品這麼多,她為何還要繼續寫?關於戰爭的一切, 我們大都是從男人口中得知,我們被男人對戰爭的理解、感受所俘虜,連在討論戰爭時使用的語言也是男人的。亞歷塞維奇想問,爲什麼女人不能捍衛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語言和感情?戰後過了數十年,這些女人的戰爭仍舊不為人知,因此,這就是她所想書寫,關於女人走向戰場的故事。
耗時多年,歷經數百位訪談,以及審查部門的阻擋
本書是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的「赤色百科」烏托邦系列之一,以她承自俄羅斯口述傳統,介於報導文學與散文之間的「文獻文學」新體裁,將多人的獨白集結起來,譜出一首首眾聲喧譁式的複調音樂;自己則相對隱身在這些受訪者的聲音之下,將訪談資料裁減與組織,並且放入自己的提問與思考,藉由當事人的集體見證和現身,還原她理解中的真實。
然而,耗時多年,歷經數百位訪談下,這些作品一度無法出版,遭到不少出版社的拒絕,甚至遭遇審查部門的刪改,直到戈巴契夫開始改革後, 才付梓出版,當時印刷量高達兩百萬冊。而在同一時間,隨著書的出版,她收到了大量信件,來自更多渴求訴說、被聽見的女性,終於,這些聲音找到了出口。本書另有收錄當時審查部門刪改的內容摘錄,以及作者與審查官的對話。
寫戰爭,更是寫人
這不是一部關於女英雄的歷史,也不是在歌頌國家勝利的作品,亞歷塞維奇猶如靈魂的史學家,將書寫著墨在人的心靈與精神上去反思這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歷經過戰場的女人,是些什麼樣的人,她們又如何理解自己經驗的一切。
這是蘇聯在二戰勝利國敘事下的另一種聲音,這些女人活過兩場戰爭,先是槍林彈雨的戰場,接著是回到日常受困女性傳統框架的戰場,戰爭從來沒有遠離過她們;無論是被看作在前線勾引男人的蕩婦,或是因為會想起血的氣味、死亡的模樣而對任何紅色物品感到恐懼,還是那在訪談前後反覆不定,有時陷入自我審查而不斷推翻,無法輕易說出口的真實。
「赤色百科」烏托邦系列五部曲
本書是烏托邦系列五部曲中的首部曲,此系列為亞歷塞維奇耗時數十年,訪談超過千人所寫下的「蘇聯」人聲紀錄,內容橫跨二戰、蘇聯對阿富汗戰爭、車諾比事件至蘇聯解體,留下這段長達七十多年的歷史見證。在書中,讀者能夠看見一場社會主義實驗的理想與殞落,以及遭國家忽略的小人物集體現身。五部曲依照原文出版時間分別為:《戰爭沒有女人的臉》、《我還是想你,媽媽》、《鋅皮娃娃兵》、《車諾比的聲音》、《二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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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馮冠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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