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性的雙重標準下把女人區分成兩種集團:聖女和妓女。儘管對這兩者的壓榨和蔑視有程度上的差異,卻不代表「聖女」就是值得推崇的一方,因為無論是聖女或妓女都是對女性的壓抑和「他者化」。
文:上野千鶴子
厭女症是男性在性的主體化過程形成的女性蔑視,恐同症則是源於男性害怕男女界線變得模糊,而不得不持續證明自己不是個「娘娘腔」。
然而,厭女症有個致命弱點,就是「母親」的存在。男人一旦侮蔑生下自己的女人,就等於侮蔑自己的出身。因此,厭女症不只是女性蔑視,也有著女性崇拜的一面。這種說法難道不是相互矛盾?
性的雙重標準(Sexual double standard)可以解釋這種現象。
18世紀至19世紀,有許多男性思想家都具有厭女症的傾向,其中包括叔本華 、奧托.魏寧格等。然而有趣的是,這些建立近代性別二元制的思想家,同時也是性的雙重標準的創造者。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性的雙重標準建立於以夫妻為中心的近代家庭形成期,但性產業也是在這個時期形成。
傅柯的《性史》第一章便使用以下帶有嘲諷意味的標題:「我們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19世紀初,維多利亞女王統治英國的時期被稱為是近代的黎明期,一夫一妻制與性產業在這時開始制度化,因此「維多利亞時代」也帶有「偽善」的意思。這個時代把那些光是看到蟑螂就尖叫到幾乎要昏倒的女人尊稱為高貴的「淑女」,而「紳士」上妓院則被視為理所當然。
性的雙重標準是指,針對男人的性道德和針對女人的性道德有著不同的標準。例如男人好色被認為是好事(如同吉行淳之介與永井荷風),但女人在性意識上卻得保持純潔與無知。近代的一夫一妻制雖然標榜「彼此的忠誠」,但男人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遵守制度的意願(既然無法遵守規則,又何必簽下契約),他們只是需要找到一個可以讓他們違反規則的女人。
因此,男人在性的雙重標準下把女人區分成兩種集團:「聖女」和「妓女」、「妻子.母親」和「賣春女」、「結婚對象」和「玩樂對象」、「良家婦女」和「淫婦」……等。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即使擁有靈魂與身體、子宮和陰道,但「生殖的女人」被剝奪了性愉悅的權利、限制在生殖的用途,「性愉悅的女人」則被排除在生殖的選項之外,並限制在性愉悅的用途。至於那些跨過這條界線生下孩子的妓女,則會被男人視為掃興的女人。
這裡的性愉悅指的是男人的性愉悅,因此男人不需要在意女人的性愉悅。這讓人不禁想到「慰安婦」的確是一種適切的稱呼,因為這時的「慰安」指的便是女人對男人的「慰安」,但「慰安婦」本身卻有如身陷地獄的奴隸一般。因此,許多倖存者都陸續出面表示「我們不是慰安婦」,並且斷然拒絕這種稱呼。
統治的定律是「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也就是先進行分化來造成彼此的對立,因此統治者絕不會讓被統治者之間存在「連結」。從女人的角度來看,男人對於女人的統治除了把女人區分成「聖女」與「妓女」,還利用了階級與人種的分歧。
以慰安婦為例,慰安婦雖然也有日本女人,但日籍慰安婦和非日籍慰安婦(主要是朝鮮人)卻有著不同的待遇。日籍慰安婦大多為將校專用(雖然並非全都如此,但日籍慰安婦大多被視為日本軍人的當地妻子),朝鮮人慰安婦則是士兵的性工具。軍隊裡甚至稱朝鮮籍慰安婦為「朝鮮屄」。「屄」在中文的意思是指女性的性器,因此以這種方式稱呼這群女人,不只否定了她們的人格,甚至把她們貶低成性器的代名詞。這麼一來,也在慰安婦之間劃上了民族的界線,可見「只要是不同人種,即使不把對方當人看待也無所謂。」
軍隊中也有從軍護士,但她們卻很排斥讓慰安婦在戰場上照顧受傷的士兵,因為這會導致她們與慰安婦的界線變得模糊。護士可以接受士兵把她們視為「母親」或「姐妹」,卻拒絕士兵把她們視為「性對象」,因為「沒有被當成慰安婦」也是她們引以為傲的一點。在性的雙重基準下,遭到分化的女人會因為「妓女差別」而產生歧視的心理。
據說,有些年輕士兵臨死前會要求看從軍護士的胸部。依照現在的說法,這就是一種性騷擾。我想有些護士可能會出於同情答應士兵的要求,但其中也可能存在一些強迫的案例。不過,護士的「聖女」形象可以幫助她們否認自己也有可能成為男人的性對象。或許是這個原因,在從軍護士的記錄中還不曾發現性騷擾或強姦的案例。「妓女差別」不僅讓女人對於自己變成男人的性對象懷有「汙穢感」,也使得女人在受到性侵害時怯於承認,以及對於是否告發對方感到猶豫。
有些證據指出,當戰場上出現人力不足的狀況時,「慰安婦」便得在白天幫忙搬運彈藥和照顧傷兵,晚上繼續擔任士兵的性對象;有時甚至得扮演愛國婦人會 的角色,揮舞日本國旗為出征的士兵送行。殖民地出身的慰安婦會穿上繡有日本名字的浴衣和服偽裝成「祖國的女人」,到了戰爭末期,許多慰安婦更是和遭到追擊的士兵一起面對著共同的命運。
國防婦人會和愛國婦人會是日本在戰時的兩大後援婦女團體。這兩大團體雖然都是由良家婦女組成,但源自大阪的國防婦人會比愛國婦人會更親民,因此獲得比較高的人氣。其中的祕密之一在於,國防婦人會的成員穿著白色圍裙和束衣袖帶的制服。女人只要穿上「白色圍裙」這種如同「聖女」般的衣服,便能瞬間跨越階級和種族的界線。
事實上,根據國防婦人會的記錄,大阪紅燈區的飛田女人十分「感激」社會可以接受她們穿上「白色圍裙」,參加國防婦人會的隊伍為國家做出貢獻。因為這件「圍裙」,良家婦女和飛田女人的「階級界線」才能暫時消弭於無形。
至於那些「後方的妻子」呢?「貞操問題」對於國家是個隱密的議題,因為士兵的妻子和遺孀的貞操一旦遭到懷疑,將會影響前線士兵的士氣。「大後方歷史」研究者加納實紀代揭露,國防婦人會有一個祕密任務是以慰問的名義,前往士兵家監視那些妻子的貞操。這些妻子和母親身為前線士兵的妻子以及陣亡士兵的遺孀,她們的性愉悅已經遭到剝奪,並且被限制在生殖的領域。儘管國家當時高舉「增產報國」的口號,卻也不可能讓她們生下不是丈夫親生的孩子。
德國由於在戰時損失了500萬男性國民,而在戰爭末期推行獎勵生育的政策。在男性人口的嚴重不足下,有人甚至建議必要時可以讓納粹的親衛隊與後方的士兵妻子發生不倫行為。不過,這種建議由於太過荒唐,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不論是脫離生殖及導向生殖,或是脫離性愉悅及導向性愉悅(兩者都是指男人的性愉悅),都是對女性的一種壓抑,因此無論是慰安婦或後方妻子都同樣受到壓抑。女人的性意識被分化成導向生殖與導向性愉悅時,便會造成雙方的對立與排斥。
儘管男人對這兩者的壓榨和蔑視有著程度上的差異,卻不代表「聖女」就是值得推崇的一方,因為無論是「聖女」或「妓女」都是對女性的壓抑和「他者化」。「聖女」會「拒絕被當成妓女」以及蔑視妓女,「妓女」會認為自己是個「努力工作的職業婦女」,並嘲笑那些「家庭主婦」的軟弱與對男人的依賴 。
性雙重標準的兩難
男人在性雙重標準下對女人進行分化統治,卻替自己創造出一幕奇特的悲喜劇,並因此陷入兩難的處境。他們在面對特定女性時,一旦變得「認真」便無法把那名女性當成「性對象」;相反的,一旦被他們視為「性對象」,他們便無法「認真」對待對方。我曾經聽一位出身舊制高中的年長男性提起一段他自己的親身經歷,當時的他帶著有如陷入回憶似的表情,對我說出這段年輕時的「浪漫往事」:
以前,我曾經和一位自己很喜歡的女性一起旅行了好幾天,但期間我卻連她的手都沒碰過。旅途中,我發覺她的心情似乎有點鬱悶,但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去碰她,因為我很在乎她,所以我認為自己和她之間應該保持純潔的狀態。
雖然我很想告訴他,自大也要有個限度,但或許對於這個年代的男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珍惜」女人的方式。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旦遇到這種事,「鬱悶」只是很正常的反應。但一個男人明知如此卻又故意無視於女人的「鬱悶」,就是一種「自私」的表現。女人遇到這種男人只能自認倒楣,因為這種男人「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他的主觀想法以及他自以為的「純潔」與「浪漫」。
男人真的愛一個女人,就不能和她發生性行為?男人一旦和一個女人發生性行為,就表示不愛她?這種因為性雙重標準導致的兩難,不只發生在過去也延續到現在。如今的年輕女孩在面對男友要求發生性行為時,依舊會懷疑男友是否真心,或只是想要玩玩。那些對妻子有勃起障礙的男性,一旦到了風月場所卻又變得生龍活虎。這些男人就如同那位就讀舊制高中的老伯,他們一旦面對必須在乎對方反應的女性就會無法勃起,在面對其他女性時卻又變得生龍活虎,但這或許只能歸因於男人的自作自受。
在找到這種雙重標準的機制後,就可以了解植木枝盛並沒有「言行不一」。他雖然把紅燈區的女人當成性工具,卻又為那些「可以成為妻子的女人」追求「男女平權」,這代表女人在他眼中「具有不同的用途」。植木把這種區別正當化的理由來自於階級的界線,而一旦回想起明治時代是怎樣的一種階級社會,就會了解「階級」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跨越的「人種界線」。
但這種為男人建立的制度,總會為男人預留一些後門。下流階層的女性雖然無法成為男人的妻子,卻可以成為男人的情人和小妾。不過,有些下流階層的女性在成為上流家庭的養女後,便有機會成為男人的正式妻子。婚姻是男女雙方家族透過結盟把彼此社會資源最大化的權力遊戲,因此男人娶妻時都會檢視女方的家世地位與財產;只有笨蛋才會替妓女贖身並把她娶回家,或是迎娶下女而錯過把自己的資源最大化的機會 。
從這點來看,與植木同時代的人大概從沒考慮過妻子得具有美貌和家事能力,因為妓女和下女可以填補他們的需求。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女方的家世與財產,以及是否具有家政和生育能力,至於美貌與性魅力則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有句俗話說:「三年無子,丈夫休妻」但這只是一句神話,因為在家族聯姻的情況下,不孕的妻子地位依舊十分穩固。
江戶時代,十戶家庭中約有一戶家庭有不孕的問題,如果夫妻很想要孩子,還是可以藉由收養來達成傳宗接代的使命。根據柳田國男 的研究,明治時代鄉下的越後女人會留在娘家直到生下孩子,前往夫家前她們也會先確認自己是家中的主婦後,才會帶著具有繼承權的孩子堂堂正正地出嫁。在這種階級明確的近代社會,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光憑美貌就想嫁入名門,根本是天方夜譚。
以發表日本女性解放運動宣言而聞名的田中美津 ,在《女性自廁所的地位解放》 中嚴厲指責男人以「聖女」和「妓女」來分化統治女人:
對男人而言,女人具有兩種不同面向:母性的包容=母親、性慾處理機=廁所……男人把女人看成「母親」或「廁所」,表現在他們把對方視為結婚對象或玩樂對象……
男人把女人看成「母親」或「廁所」的意識,源自他們把性行為視為是汙穢的行為,並且予以否定而產生的兩種極端意識……但無論是玩樂對象或結婚對象都有著相同的源頭。
不管從哪個觀點檢視,「母親」或「廁所」的意識都具有相同的本質……
近年來,女人不只得扮演「性慾處理機」,隨著生殖科技的進步,女人甚至成了「生產機器」 。隨著代理孕母的時代來臨,女人的子宮成了一種可以出借的物品。1985年,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寫了一本小說名為《使女的故事》。這本科幻小說描述男人在妻子的許可下,可以進行以生產而不以性愉悅為目的的性行為。
這種描述終極生殖管理社會的惡夢或許很快就不再是一種幻想,因為如今的人類即使沒有野蠻的性行為,也可以透過人工授精來達成生產的目的。女人出借子宮自然是為了錢,而不是出於大愛。
在美國,代理孕母的報酬大約是6萬美元,印度則只需要12,000美元左右。代理孕母的產業在全球化下,開始利用國與國之間的經濟落差。印度甚至有一整村的人都在仲介業者的安排下從事代理孕母的行業。如今,男人對於產下自己孩子的女人已經不需要背負「一輩子的責任」。
80至90年代,遭到「聖女」和「妓女」分化的日本女性終於可以完整掌控自己的身體。「良家婦女」和「妓女」的界線變得模糊,性的自由市場上充斥著妻子、母親和女兒的身體。這個令男人感到震撼的事實使得他們驚覺從事「金妻」 與「援交」 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們的妻子與女兒。女國中生和女高中生則發覺,自己「被禁止從事性行為的身體」 在男人眼裡具有很高的價值。從此,女人的身體開始出現性的雙重標準,這時的女人與東電OL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
書籍介紹
《厭女:日本的女性厭惡》,聯合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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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老後》作者上野千鶴子辛辣解剖仇女、魯蛇、敗犬、援交、恐同、家暴、戀童癖……你可能從來不知道,自己患了「厭女症」。日本網友震撼分享:「讀完之後,我眼中的世界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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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女症,來自英語Misogyny,指指憎惡、仇視女性,對女性化、女性傾向與特質抱持蔑視與厭惡的行為或心理。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剖析日本社會「性」與「性別」相關議題,解讀恐同、援交、戀童、家暴、剩男、敗犬、春宮畫、皇室、家庭、企業與女校文化所產生的厭女情結,辛辣直接,一出版便獲各大媒體書評推薦,震驚日本社會,好評不斷。
責任編輯:李牧宜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