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劇力萬鈞」的電影,竟然被誤以為「無市場」?

昨晚赫然發現,不少朋友靜悄悄看了電影《沉默》(Silence),幾乎人人對此戲讚不絕口,甚至買票入場觀賞兩遍。可惜,主流戲院沒放映,社交網絡自然談論不多。

筆者在入場觀賞之前,好友陳志宏「拍心口」擔保是好電影,說他看後沉思良久。觀賞之後,電影的確震撼人心,遺憾未夠好的地方是劇本後半部分,並未一步步描繪男主角洛迪格斯(Rodrigues)漸漸明白師父費雷拉(Ferreira)棄教的苦衷,順應前半部分兩位年輕神父起初無法理解費的經歷,懷疑他棄教是假的;最終,劇本選擇了透過殘忍「穴吊」的道德壓力下,加上日本武士與費雷拉催促,洛迪格斯才即崩潰順服,自此棄教。

整部電影「劇力」有兩大層次,第一大層次是宗教與文化歷史,主要刻劃遠藤周作同名原著小說《沉默》,帶出17世紀東西方(葡日)信仰文化差異;早在16世紀,豐臣秀吉生前頒下「禁教令」,開始驅逐天主教勢力離開日本,後來德川家康建立幕府政權,進一步鎖國禁教,直至幕末;期間數以十萬計的天主教徒遭驅趕與迫害。

第二大層次是筆者認為最值得提煉的角度,劇本流露多方面的「道德諷刺」與「信仰破滅」。由於坊間針對第一大層次的內容比較多,現在先交代第二大層次。每一種諷刺,都反映洛迪格斯「原初」以為理所當然的是非對錯、善惡、正邪等道德觀,在觀眾面前逐一撕破。

《沉默》電影劇照

只要細心留意,《沉默》的「劇力」來自以下5大道德與信仰諷刺

第一大諷刺:論虔誠與表裏如一,洛迪格斯連吉次郎也不如

主角洛迪格斯與加洛比(Garupe)為探求師父費雷拉棄教真相,冒險偷渡遠赴日本邊傳教邊找他,他們在澳門遇上日本難民吉次郎帶路。洛迪格斯一到岸已不信任吉次郎人格,認為他極有嫌疑會出賣自己,後來吉次郎首次向洛迪格斯告解,才知道吉次郎眼白白看自己妻兒家人殉教被燒死,自己選擇「踐踏耶穌肖像」(踏繪)求生,洛迪格斯聽後簡直從人格到宗教信仰,鄙夷吉次郎,只是站在神父(司祭)身份依然要接受他的告解。

面對踐踏耶穌肖像與保存生命之間,吉次郎選擇了後者,可是他屢次流露內心的痛苦,踐踏信仰象徴、懺悔罪過不斷循環,亦由此至終表裏如一尊敬這位年輕神父;及後,洛迪格斯在「五島」落難時,吉次郎拯救和照顧他,挨餓也讓出燒魚給他吃,不久,吉次郎遭受地方奉行(執政官)井上威脅生命,無奈之下出賣洛迪格斯位置,內心依然痛苦萬分,甚至明知挨打也要主動找洛迪格斯,希望神父接受他告解並原諒自己。

但是,洛迪格斯表面上接納吉次郎告解,內心其實恨極他卻沒有說出來。到洛迪格斯最後願意棄教,而且是貫徹棄教的言行,反而吉次郎依然信教,向棄教後的洛迪格斯告解,甚至在飾物收藏耶穌肖像,私下禱告,終於被揭發慘痛收場。這時,洛迪格斯踐踏耶穌肖像後沉默不語,平淡地看著吉次郎被捉走。

二人的對比有何諷刺之處?首先,吉次郎踐踏耶穌像是被迫的,只要幕府政權不壓迫信徒,他便會安然自決信教,不必踐踏肖像;而且,吉次郎儘管保存性命,但他多次自保之餘,也會在不同情況下關顧村民和神父。更甚,他不會自欺,真誠為自己認為錯誤的罪過懺悔,尋求天主與神父明白他的困境困惑,原諒他。反之,洛迪格斯作為神父,明明也曾勸一位村民忍辱,即管踐踏肖像求生,為何對吉次郎流露如此不屑的態度?為何不諒解他喪失妻兒之痛?在政權逼迫底下之痛?而每次聆聽吉次郎告解,都是不情願,心裡不乏藐視他、批評他之情,同情倒是顯得薄弱,可是嘴巴就是不說,只是擺個神父模樣敷衍他。

第二大諷刺:論殉教 / 殉道情操,洛迪格斯遠遠及不上日本村民

洛迪格斯三番四次被日本村民維護拯救,無論如何怕死也沒有出賣他,甚至無奈之下為他犧牲性命。這主要涉及兩大幕,一幕是幾位村民沒有供出洛迪板斯藏身之處,被判處死刑,而且處死的方式一點也沒有西方那種肢體殘暴,轟轟烈烈的鞭打、刺傷,沒有流傳耶穌那種受難的震撼畫面,而是掛在木柱浸在海裡,默默地受苦等待死亡,神父的讀白似乎認為這種身心折磨更加殘忍,為何上帝默不作聲?而洛迪格斯及加洛比接受了村民為自己犧牲,沒有獻身被捕。

第二幕,是洛迪格斯被井上捕獲,他與幾位村民在泥地上等待審問,期間他與一位女村民談話。女村民獻出手上唯一的青瓜給洛迪格斯吃,他立即接受,然後他非常惶恐不安,因為很可能被折磨致死,反問女村民何以如此平靜不驚。女村民則表示,我們從神父知道天主創造了天堂,信者得救,既然是真的,確認這一點便可以了(即根本無需害怕),因為死後再不用繳付重稅,再不用挨餓,再不用受權力壓迫。洛迪格斯聽後,頓時說不出話來。兩大幕諷刺之處,在於神父理應最堅信自我犧牲、救贖靈魂,也深信死後上天堂得永生喜樂,可是,再三反映,村民比神父更願意犧牲,更深信神父口中的天堂,忠於信仰,面對殉道死亡,安然接受。(究竟:誰人堅強,誰人懦弱?)

第三大諷刺:論道德觀念,井上等人以殘忍的方式,映襯洛迪格斯的殘忍

表面上,執政官井上是戲中的大反派,處處壓迫日本信徒和葡萄牙神父,維護政權穩定,當中軟硬兼施,一時折磨殺害反抗者,一時又善待神父,希望說服他們棄教或離開日本。在理論層面,洛迪格斯堅稱天主教 / 基督教真理有普遍性,像數學推演一般「放諸四海皆準」,所以即使明知現實有無數的神父被迫害致死,有無數的日本信徒被殺,保持耶穌會在日本的勢力傳教,認為是我、你、他都要接受的事,這是《聖經》毫無疑問的真理。相反,井上認為信仰是講求文化土壤的,像沼澤濕地種不出一般大樹,日本政權固然容不下你們的教會勢力,你們的傳教士顯然也容不下日本的信仰(不論是日本佛教抑或神道教),不認識日本信仰文化之餘,又意圖以單一天主教取替日本人原本的信仰,認為其他宗教信仰是異端。

在實際層面,井上及武士侍衛,認為宗教信仰的道德觀,按道理跟拯救人命有關,在政治與教權衝突的過程中,井上跟侍衛三番四次製造極端情境,擺在洛迪格斯面前,你究竟是執著踐踏耶穌肖像的「形式」,抑或執著立即拯救眼前受苦受難的日本人(顯然,是否教徒、是否葡萄牙人,不應該是掙扎的重點)?侍衛曾坦白地說,你的宗教信仰不是強調道德嗎?這就是你所說的道德?只是輕踏一下而已,便可以拯救眼前的生命。

結果,加洛比雖然也無棄教,但他最終為救一位日本村民,衝到海中不幸喪生,而洛迪格斯一直沒有嘗試犧牲自己,不但保存自己的性命,還經過師父費雷拉強烈勸告之下,最終被「穴吊」的悲鳴震懾,才終於放下個人執念,先拯救眼前的生命。

而師父不久前便強調,是你作為神父象徴教義的那種尊嚴與傲慢,寧願不斷看見真真實實的生命受折磨喪生,也不願意打破形式立即拯救他們,你踐踏的卻不是活生生的耶穌,不過是製造出來的象徴肖像而已。不錯,我們回看17世紀井上的做法,固然殘忍,但是,在必須「兩害取其輕」之下,原來神父畢生所信的《聖經》,那種道德竟然不是以生命擺在最高位置,卻是一種象徴形式,一種想像有天堂的信念凌駕「他人」的一切苦難?而費雷拉棄教,除了對《聖經》作出批判之外,是首先把生命視為更高的道德關懷對象,卻非崇拜象徴形式。

第四大諷刺:論宗教使命與尊重,其實洛迪格斯連日本人相信甚麼,也搞不清楚

洛迪格斯一路走來,起初曾經疑惑日本人對於十字架、耶穌肖像的執著,遠超出他的想像,期間他甚至拆開了珠鏈派給日本村民,曾經懷疑日本人有多了解《聖經》的教義與真理,變相,就是他自詡傳承《聖經》的教義與真理了。怎料,在最後階段,他找到師父以後,在故事中,師父說你以為日本因為你這種神父傳教,愈來愈多信徒,就等於拯救生命,他們死後可返回天主身邊,可是,在不少日本信徒之中,他們以為神父說的唯一真神,是日本傳說中的「天照大神」(太陽神),以為《聖經》是最新解釋天照大神向日本人說教的一個「版本」,選擇相信這個版本,神父從葡萄牙來臨日本,就天照大神的旨意,教導他們學懂這種崇拜祂的方法,其中包括向神父告解懺悔。這麼被師父一說,洛迪格斯才漸漸動搖自己一直以來,以為日本人願意改信他相信的天主教與《聖經》,人人得救,皆大歡喜,一起恪守教條和原則奉獻生命,怎料只是一廂情願的誤會。

更諷刺的仍未止師父這番話,而是到洛迪格斯真誠棄教之後,他繼承死去的日本武士的財產和妻兒,又到他死後接受佛教的儀式殉葬,怎料,他一生無法了解日本人的信仰,認為不是相信天主教,就是放棄天主教,純粹為生存等待死亡,最終,倒是他的日本妻子偷偷藏起木製十字架,懂得尊重屬於洛迪格斯的宗教信仰,屬於他的緣份,在火葬之前,私下擺進他的手掌之中,同化為灰。原來,這位妻子對其他信仰的尊重,對生死的關懷,竟然比一位標榜天主教的外來神父,更誠懇和真摯。

《沉默》電影劇照

第五大諷刺:論意義和價值,洛迪格斯活在幻想之中,日本村民更真實

日本村民之所以三番四次拯救洛迪格斯,是因為他們把生命意義與價值,投射在真真實實的人身上,而不是一種幻想,當受到官府壓迫,村民親人死去,就要繼續活下去,因為對方是為自己而死,到了逼不得已我要為對方而死,也唯有順應天命。相反,洛迪格斯追逐的意義不是當下,不是其他人,甚至不是自己(但可以是),更是一種從《聖經》教義而來抽象的「觀念 / 執念」,他認為既然之前這麼多神父和日本人犧牲了,如果象徴踐踏耶穌肖像棄教,之前他們豈不是「白白犧牲」,毫無意義了嗎?

他真要面臨嚴肅抉擇的時候,原來眼中「有沒有意義」,是透過象徴形式,共同擁護腦海中的宗教觀念,不捍衛這種觀念,生命等於沒有意義,為了不讓之前死去的人白白犧牲,即使明知將有更多人犧牲,也寧願堅持下去。那麼,不管已死的,或將要被殺的人,也好像變得並非「白白犧牲、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是為「那一念」而死,為天主而死,為宗教而死,只要堅守「那一念」,死亡則相對來說變得有意義,一旦妥協了改變形式、羞辱了宗教,反而生存下去也不覺得有意義,這也是當初洛迪格斯無法理解師父棄教的因由之一:師父教導了我們這麼多宗教真理,這是生命一切意義所在,他怎可以棄教呢?不過,故事告訴我們,洛迪格斯經歷一切之後,他選擇了生存,期間,他並未深深認為因此生命變得毫無意義,他棄教之後,繼續與日本妻兒生活,直至老死。人們犧牲了這麼多生命,上帝在哪裡?沉默不語(有些旁白倒是演繹主角心裡想像的聲音,而不是為了表達上帝的聲音)。

堅持自己深信的意義,不論對錯,肯定不會「白白犧牲」?

《沉默》這五大諷刺,主軸雖然圍繞葡萄牙天主教神父,可是,任何文化均有信仰形式、情意結與價值本質的矛盾掙扎,人們在不同情境之中,往往難以看通本質,就像故事中的日本人,他們例外嗎?當然不是,他們傳統武士道精神之中,也會因為捍衛武士的尊嚴而「切腹」,又像歐洲中世紀騎士決鬥文化,為個人榮耀 / 榮譽決鬥而死,為輸贏的光榮感戰死,這不見得上述死亡有何意義(當然,你可以說死得浪漫也是一種意義;但歷史告訴我們,更多是為了意氣)。

我們近現代的文明得以建立,正是首先破除一神宗教千百年以來,過份強調天堂永生(今世之後的福祉),漠視現實世界道德價值,不惜帶來生命的苦痛與災難,也要維持人類想像的宗教信仰;後來,人文主義、自由主義回歸重視每一個個體的生命,世界文化趨勢「落地」重視生命的感受,實實在在的經驗,體恤生命的痛苦,甚至把理性融入政治制度,部分國家開始保障基本人權與自由,不再是中世紀每人的生命為宗教信仰和教會犧牲的時代。不過,不必要的執念、情意結帶來的問題不止於宗教,即使判斷道德對錯,人們也很容易忽略「道德情境、生命差異」的關鍵之處,經常一如信仰宗教教義般看待世間的道德對錯、正義邪惡,而無法對準具體的情境,這種思維,視對錯有清晰顯然的鐵律、數學公式一般絕對推演,不可挑戰,執著「純粹」的觀念;因此,便無法在原則、價值、本質之中「恰到好處」作出抉擇,減少痛苦與禍患。

世上確有「白白犧牲」這回事,分別在於我們認清對錯的真相,如果誠意地發現一件事錯了,停止犧牲,這種意義看來遠遠高於:

無限堅信之前所做的都沒有分毫錯誤,只要堅持下,之前犧牲的一切,就自然變得有意義,不是白白犧牲。

然而,這究竟只是「感覺」沒有白白犧牲,還是一種真實?我們追求的本質,到底又是甚麼?

延伸閱讀:

用黃子華的幽默智慧閱讀《人類大命運》

談《人類大命運》:歷史告訴我們,不認清「真實」會為社會及生命帶來苦難

核稿編輯:周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