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觀是很抽象的觀念,牽涉到我們日常生活當中實際祭祀的行為表現,也會很具體地牽涉到一些祭祀相關的香、紙錢、香火袋、香擔、香爐、香燈等物質。
文:林美容(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教授)
臺灣民間社會很重視薪火相承,在許多香火大廟、進香中心,都會特別強調「萬年香火」的說法,意即香火代代傳承不曾熄滅。
香火存在於我們的信仰文化、民俗思想之中。政府一個簡單政策宣導,我們若不加考慮地接受它,其實會有很多後遺症。就拿「香火」這個觀念來說好了,今年過年,我們家裡要拜公媽,我弟弟算是大家長,他就說一個人一支香就好了,以前都拿三支香,現在變成一個人一支香。現在也有些年輕一代的後世子孫不喜歡拜拜,沒有祖先的觀念、沒有神明的觀念,平常也不拜拜,這會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香火」觀念存在於我們的祖先崇拜、神明信仰,神明基本上就是「食香煙ê」(受享香火的),所以臺灣有許多香火鼎盛的大廟,內殿裡的神明長期接受信徒的香火供奉,臉部被燻黑,因而產生許多傳說與詮釋。
漢民族信仰中崇拜對象很多,舉凡天、地、神、鬼、祖先都在我們的祭祀範疇,因而產生天神、地祇、祖先、正神、陰神、自然神等各種不一樣的祀神,但不論是祭祀哪一種神,我們都必須要拿香祭拜。
香火觀存在於哪裡?
漢人對於香火的概念,在神明的祭祀上尤其顯著。我們一旦起祀神明,就不能讓祂的香火趨於冷清,所以大家都要努力維護神明的信仰可以「猛胜」(註一),為了要維持神明的祭祀,信徒就要去組織神明會,不然就是幫神明建廟、舉辦種種祭祀活動等,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神明的香火冷清。
這與我們拜祖先的概念也都相似,一代一代要有人拜,開始祭祀祖先以後,香火就不能斷。民俗上常講的一句諺語「新例沒設,舊例沒滅」,也就是已經開始的,就不能平白無故地把它消滅掉。這種價值體系,對我們每一個人的行事作為也是一個很大的啟示。
香火觀的物質基礎
香火並不是單純的概念,必須要展現在可觀、可知、可觸的物質基礎上,經常表現在臺灣民間信仰中消災祈福儀式中的焚燒金紙上,香、金紙、疏文都是香火的物質基礎,乃至於我們經常在寺廟裡看到的蠟燭,其實是「燈」的象徵,有些佛教的信眾會稱之為「常明燈」。燈和燭,廣義上來說,也具備「香火」的意象。
我們可能會以為燒香、燒金是理所當然,但其實民間信仰是歷經一波三折才累積而成的生活經驗。日本殖民政府在二戰期間曾經禁止臺灣的民俗活動,主要就是禁鑼鼓,國民政府來台,看不起臺灣民間信仰,也要打壓我們,說我們是迷信、浪費。甚至到晚近的環保議題,推動廟宇減燒政策。所以我們要維持拜拜的行為,老實說是好不容易的事情,理應珍惜。
香火的承載物
臺灣民間信仰中可以承載香火的東西非常多,比如說白沙屯媽祖到北港朝天宮進香,用火缸承裝自朝天宮萬年香火裡的香灰,裡面就含有金紙引媽祖元神燈焚燒殆盡的灰,也有焚化疏文所剩下的灰,這些都被舀進火缸裡面,我們所有的祈求、人民的意願、拜媽祖的人的心願,都在火缸裡。
祭祀神明時,有時不一定要有神像,但一定要有香爐,代表神明的起祀。雕塑神像,要先到佛具店找刻佛仔師,要有人出錢,還要有木料,茲事體大。但你想要拜神,一個香火袋,你就可以拜祂。
像彰化南瑤宮的香火肇基,相傳就是在彰化建城時,有一位叫楊謙的陶工到彰化城做工時,將隨身攜帶的笨港媽香火吊掛在樹上,走了以後忘記拿,那只香火袋就在夜裡發出毫光,居民最初把香火袋奉祀在福德廟內,乾隆時期才開始建廟祭拜。
松柏嶺受天宮的案例也是如此,相傳緣起於明末清初時自福建省遷徙來臺之李、陳、謝、劉姓等四姓的人氏定居在松柏坑,在受天宮現廟址前坑底墾荒伐木製板、搭寮居住並奉祀從大陸帶來之武當山北極玄天上帝香火,後該等人氏遷徙他處,遺留香火在該寮中,當地人見夜晚香火發出燦爛毫光,玄天上帝並採乩指點建廟,遂成為今日受天宮之奠基。這些都是臺灣本土的香火起源。
過去我們祖先自唐山過臺灣,不見得會帶神像過來,因為神像是有體積、有重量,會占地方的,所以早期廟宇的開基祖都很小尊,有些根本沒有帶神像,而是從原鄉祭祀的神明包個香火就帶過來臺灣繼續祭拜,香火袋就是起祀神明的重要承載物。
香火觀是怎樣的觀念?
若要把香火當成一種觀念範疇(conceptual category)來細部討論,首先我們可以從「延續性」開始談起,香火要代代薪傳,香火要時時刻刻點燃,這就是延續性(continuity),很多廟拜神的時候有這個觀念,大貢香越做越大支,愈做愈長,就是因為要一直換香很麻煩,因為香火不能斷,所以才產生這樣一種簡便的作法。
此外,香火是有起源的,我們重視神明香火緣起的傳說故事,神明香火從哪裡來,那裡就有地緣關係,所以有時候會有「祖廟」的問題。
很多廟肇基年代久遠,沒有重視文字紀錄,搞不清楚自己神明的香火是怎麼開始的,就採用關童(乩事)方式,問神明從哪裡起源,結果七問八問都問到中國原鄉,所以臺灣有很多神明,總的祖廟都在中國,然後我們就千方百計地要到中國尋根認祖,要去向祖廟表示崇敬、表示敬拜、表示尊崇,希望可以和祖廟取得香火連繫。
雖然有些時候香火並不是直接從那裡來,就像臺灣到底有多少媽祖廟的香火是直接從湄洲來的?其實比例非常少,可是大家都視湄洲為祖廟,這都是理想上(ideological)尊湄洲祖廟為祖,只因為林默娘是在那裡飛昇的。
香火具有可再生(renewable)、可更新(refreshable)的特性,可以汰舊換新,所以傳統民俗的習慣,一旦辦理進香,就要連續進香三年,可以停一陣子不辦理進香,但再辦理進香,又得連續三年都要進香。
以前彰化媽的笨港進香就是這樣,所以大媽年、二媽年、三媽年就是連續進香三年的概念,後來演變成為大家對進香事務特別熱衷。像我進行田野研究的時候,南瑤宮的老四媽會就很喜歡進香,巴不得一年到頭去進香。
但也有不熱衷盡心的,老大媽會那時的老總理很不喜歡進香,就不辦進香,每個人對進香的態度不太一樣。但基本上,香火是可以更新的,也牽涉到香火代表的是神明的兵馬,香火的更新,有時也代表神明兵馬的汰舊換新,有些老兵、老將祂會退役,或者病死,所以要有新的兵馬加入。
香火是可以積累的(accumulatable),大家愈拜愈「猛稱」,香火就愈旺,這便與時間性有關。所以有國外的學者認為,香火跟歷史和正統性是有關係的,歷史愈悠久的,就表示祂逐漸累積的香火越多、信眾愈多,所以歷史悠久的廟宇,常常形成某一個鄉鎮範圍裡的大廟,或者是成為某一個區域的信仰中心,這樣層級的廟宇,香火就是歷經時日累積下來的。
以彰化南瑤宮為例,它以前只不過是彰化南門口的一個庄廟,祭祀圈到現在還是維持在南門口的成功里跟南瑤里而已,這兩個里的人口並不多,但因為南門媽有許多靈驗事蹟,所以祂變成彰化媽,到日治時期之前,藉著組織媽祖會,其信仰圈已擴及彰化縣轄境,也就是日治時期的台中州(包含五都之前的台中縣、台中市、南投縣和彰化縣),這個與南瑤宮歷史悠久也有關係。
香火跟神明管轄的境域亦有關,每尊神明都有其轄境,所以我們會稱呼一尊神明為某一個地頭的境主,祂的境有多大,就代表祂的香火有多旺,境的概念就是神明具體的轄區,地方公廟的轄境大小不同,可分為角頭、角落、村落、聯庄、鄉鎮等等,因此,境的概念不僅用在祭祀圈,用在信仰圈也能衍生出「香境」的說法。所以說香火是有一定的範圍的。
香境指的是神明香火與勢力分布的範圍,以雲林縣褒忠鄉馬鳴山鎮安宮五年王爺為例,祂的香境就有近260個村庄;彰化媽的香境近350庄,跨越縣市,共同參與的有10個媽祖會的運作;北投關渡宮關渡媽是整個北臺灣的區域信仰中心,雙北、基隆、宜蘭、桃園都有關渡媽的足跡,關渡二媽一年到頭被迎請到各地作客,變成各地的年例,這就是祂的香境。所以我們稱呼神明的「境」時,前面多加了「香」,代表的就是神明香火所遍及的地方。
香火興旺意味著什麼?
我們祭拜神明,當然就會希望神明的香火興旺,因為神明的香火興旺,就代表地方興旺與經濟繁榮、熱鬧興盛,同時,也代表地方人丁興旺。神明會興,跟祂的神威有關,但把神明扛出去「做外交」,交陪又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
一個政治人物要實踐抱負,底下一定要有人附和,政策才能推動執行;神明若要興,沒有人願意幫祂扛轎、沒有人願意擔任神明的乩生、沒人替祂效勞、沒人幫祂誦經,那祂怎麼發揮?所以祭祀神明的行為,人神之間的互動關係是相當重要的因素。
彰化媽昔日在千秋祭典(做會)時,那些媽祖會的總理,就要身穿長袍馬褂到廟裡參加祭典,祭典結束後,大家再一起吃拜拜,而且還要另外弄一個「乞丐桌」,宴請那些四面八方來的乞丐,這也都是鬧熱時附帶的關懷精神。
神明在鬧熱跟人在做生日一樣,要有鬧熱的氛圍,鞭炮聲、鑼鼓聲一定少不了,而且要廣邀群眾參與,倘若一場廟會參加的人數稀稀落落,那算什麼鬧熱?所以香火要旺,就是要持續的有人來拜,就會愈來愈鬧熱,這都是源自民俗的生活觀。
就像我們在辦喜事迎娶新娘時,也是要鬧熱;面對喪儀時,為感念先人一生的貢獻,出山的行列也是要鬧熱,親友都要齊聚一堂,要一起拜拜,大家一起吃飯,這些都是鬧熱的觀念。
甚至我們可以很大膽地說,只要是牽涉到拜拜的事情,就是要鬧熱,大家一起吃一頓飯也才像是有熱鬧到,所以拜拜的時候,一定要有吃拜拜,神明會一定要有吃會,在拜墓、拜祖時,祭典結束後,還是會有家族聚餐的時間。
所有任何儀式的活動,其實都是一種社群聚會,當中都要有共同饗宴,叫作「共宴」,漢族的社會聚會都很重視吃,但是全世界許多民族也有這樣的習慣。
香火觀也會牽涉到民俗的「平安觀」,所謂的「有燒香,有保庇」。我們隨身攜帶神明的香火袋,就是要保平安。在廟會活動裡面,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平安米、平安圓等拜拜過的東西,被賦予「平安」的意涵,我們也會在廟口一起吃平安麵、喝平安茶、搏平安龜。拜拜就是香火的祭祀,經過香火的薰陶,這些物資就可以拿來吃平安。
香火象徵什麼?
香火愈旺,代表神明愈靈驗,所以才會有很多人來參與祭祀,造就香火可以持續鼎盛。因此,香火便可做為神明靈驗的象徵符碼。進香途中,也造就了大家流傳神明靈驗的機會,在神聖空間之中,人們互相扶持,一起行動,成就信仰。
香火另一個象徵意義即是兵馬,一尊神明要發揮,除了祂自己的神力、神能、神威之外,幫助祂能維持神明顯赫形象的就是祂「下跤手」(神兵神將)。
再有威嚴的政治人物,都需要有一大群身手矯健、頭腦清晰的下跤手才能辦大事,神明也是如此,如果祂麾下的「下跤手」都是殘兵敗將,那要如何保境安民?許多地方每個月初一、十五舉行的犒兵、犒將、賞兵,就是在犒賞神明的兵將。
至於神明的兵將要汰舊換新,那便是為何要去刈山香、刈水香的核心原因,台灣南部有所謂的刈山香、刈水香,就是要去荒山野嶺或者人煙罕至的水邊,透過神轎將「歹物仔」,即是鬼魂邪煞等不乾淨的東西,收來當神的兵將,即刈取兵馬。
而刈兵馬這件事情,以民俗的觀點來看,有相當意義,這些兵馬原本就是在這些區域亡故的孤魂野鬼,祂們本來是危害人間的鬼怪,經過神明的神轎下去收伏,把這些兵馬刈起來,訓練收編為可以替神明效勞的兵將,所以透過神明介入,讓危害人間的「歹物仔」變成可以協助神明維持社會秩序與神威的兵馬,共享人間香火。
透過儀式的轉換,歹物仔可以變成好物仔,這是很有隱喻性的民俗想法,許多民間信仰儀式所表達的其實是人民內心深層、難以言說的願望,這就是民間信仰裡,相當有意涵的一面,危害人間的歹物仔可以變成維護社境安康的兵將,那麼一些壞孩子,是不是也會有變成好孩子的機會?
結語:祭祀行為的社會圖像
香火觀是很抽象的觀念,牽涉到我們日常生活當中實際祭祀的行為表現,也會很具體地牽涉到一些祭祀相關的香、紙錢、香火袋、香擔、香爐、香燈等物質。所以大家在拜拜的時候,不妨抽離一下,反思一下到底我們在拜拜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民間信仰及習俗裡面有許多豐富的意涵,常常出乎我們的想像之外,在表相行為的底層以及許多民俗詞彙(所謂的俗語)裡會告訴我們很多我們原來沒有意識到的事情,期待大家可以一起深入理解我們的信仰文化,有自信地看待先人所留下來的珍貴資產。
(編按:本文依據2015年蘆洲受玄宮35周年演講與2017年受天宮演講活動編寫整理而成,由陳韋誠、溫宗翰整理,相關影像在此。)
註一:猛胜,讀音為mé-tshènn/mé-tshìnn,形容人手腳敏捷、工作勤奮。此處指勤勞祭拜以維持神明香火。
本文經民俗亂彈授權轉載,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孫珞軒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