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佩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最近我翻譯的《依海之人》(People of the Sea)一書終於出版了。芭樂人類學大可直接轉載譯者導言,但那正經八百了些(畢竟需要送科技部審查阿),還是來一篇芭樂版的譯者後記吧。這篇不會「劇透」過多,希望勾起大家閱讀的欲望──炎炎夏日,這封面看了就很清涼,不帶一本嗎?(disclaimer:譯者沒有版稅抽成,推銷不會有助於我的荷包。做功德的啦。)

一、為什麼要翻譯

為什麼要花時間翻譯一整本民族誌?在台灣的學術體制中,翻譯對升等、評鑑沒有什麼點數。

答案很簡單:這是一本好書,無論是人類學的門外漢、入門者、在學生、甚至老師們,讀了都會覺得很有意思,有很多可以想、但不會想到頭很痛的一本書。可以一網打盡的書,還真不多見。

人類學家的技藝,展現在田野工作後埋首書寫的民族誌之中。然而台灣出版市場中,民族誌的數量一直不多,讓老師們上課傷透了腦筋,指定英文讀本,在大學部效果不佳,課程閱讀量也難以提昇。科技部推動人文社會科學經典譯註計畫多年,人類學門的書單卻一直乏人問津,或媒合失敗,表列的計畫出版數字為零。

幾年前我發現那個數字是「零」的時候,頗為驚訝,於是在人類學年會的一場關於翻譯的圓桌論壇中舉手指出這件事。然後我覺得有點尷尬──(大家都在)呼籲大家要多做翻譯,可是自己也沒翻,那不是嘴砲嗎?

我田野地的所羅門群島Langalanga人強調從人的行為來判斷一個人是什麼人。《依海之人》裡的斐索人更是如此,對他們來說,行動才是王道。

於是我就採取行動了。

二、一本栩栩如生的民族誌

一本民族誌是否成功,其實與小說有些類似:讀完之後,書中描述的那群人能否在眼前栩栩如生?他們文化的樣貌是否清晰,讀者可以理解其內部的思維邏輯?更進一步,這個民族誌案例是否能觸動讀者,與自身產生連結,甚至(隱隱然地)引發或醞釀新的想法?

用芭樂話來說,其實指標很簡單:讀完後,你會不會想跟別人講述這個民族誌案例?「你知道嗎,那個OO人很有意思喔,他們如何如何......」

《依海之人》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一方面,馬達加斯加的斐索人(Vezo)實在太有趣了,他們的文化頗為獨特,有很高的辨識度。然而同樣描述斐索,有些古典的民族誌很乾,讓人昏昏欲睡,不是研究馬達加斯加的人大概讀不太下去。這本書卻是妙趣恆生,有好多梗,作者的功力就在這些細節中。

講到趣味性,很容易想到《天真的人類學家》,但《依海之人》的味道及風格大大不同。《天真的人類學家》充滿了誇張諷刺的筆法及衝擊,是個更輕鬆的讀物,但我一直有點保留,因為讀完之後沒有那麼喜歡多瓦悠人,也沒有很喜歡作者Nigel Barley,總覺得他在一個波長不太合的地方做研究,太勉強了些,難怪好像沒有什麼學術上的突破(但這本書作為暢銷大眾人類學的讀物功不可沒)。

《依海之人》的幽默不一樣,是淡然、隨性的,作者Rita Astuti顯然跟她所研究的斐索人很「麻吉」,一晃眼幾十年,到今年(2017)春天還繼續重返田野!我的指導老師常說:「什麼人就研究什麼人」,人類學家跟田野地的人不必勉強要相互喜歡,但如果彼此不搭,研究總是有些痛苦、勉強、掙扎,很難這麼長長久久。另一方面,人相處久了會長得越來越像,這在田野工作也頗為通用。

重點是,讀這本書,很難不被斐索人吸引。他們不是會冒出抽象哲理的那型,而是非常直白、生活、自由自在。英文版三不五時引用斐索語的句子,中文版為了閱讀順暢擺到註釋中。前面說過,這篇不打算劇透太多,讓我們看看左岸的D編在編輯過程中匯集的一些句子,就充滿了想像:

斐索人不喜歡羈絆和束縛 tsy tiam-Bezo fifeheza
斐索的習俗比較簡單,不會太難 fombam-Bezo mora, tsy sarotsy loatsy
在斐索內,結婚很簡易 fanambalia amin’ny Vezo mora mare
一個女人換一個男人,一瓶酒就了結了 ampela takalo johary, filako raiky avao, de vita amin’zay
斐索人不喜歡有老闆 tsy tiam-Bezo laha misy patron
斐索人沒有國王 Vezo tsy mana mpanjaka
如果國王來到海邊,斐索人就出海,因為他們懶得在村子裡等著見他 de lafa niavy andriaky ny mpanjaka, de roso an-driva ny Vezo, ka tsy nahefa mipetsaky an-tana mandramby azy

三、既南島又非洲的斐索文化

《依海之人》這本書是人類學認同研究很重要的民族誌,斐索人的案例很值得一讀,對於台灣社會有啟發性──這件事不能只有人類學界知道而已,應該讓更多的人讀到。

況且,地點是馬達加斯加,台灣人對馬達加斯加的認識大概都來自於幾集夢工廠的動畫吧?再多,就是狐猴和變色蜥蜴。我們對其社會文化非常陌生。馬達加斯加是非洲東邊的島嶼,語言卻是南島語系──南島不但佔據整個太平洋,還不知為何也橫跨印度洋,台灣身為南島社會的一員,豈能一無所知?

既南島,又非洲,斐索的文化特色恰好就揉雜了這兩種不同樣貌。斐索人很特別,他們有兩種認同模式:第一種是由當下的行為來決定,與血緣、出身無關,非原生、非本質性,可以變動。這是偏向南島的認同模式,也是本書最為獨特,不可不讀的原因。

斐索人,簡單說就是「住在海邊,跟海打拼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斐索,即使其祖先對海洋一無所知,因為任何人都能學習做斐索的行為,如駕船與捕魚。一個剛從內陸瑪希孔羅來到貝塔尼亞的人不是斐索,因為他只知道那些從自己祖先習得之事:如何種玉米、稻米和樹薯,如何養牛。當他住到斐索海邊,開始學習做些其他的事情。當他懂了斐索人懂的、做著斐索人做的,他就成為斐索。(p.63)

這是一種「人即其所為」的認同,「斐索人即是他們所做的事,斐索身分認同是一種行為,而非一種存有狀態。」人類學家做田野的過程,就是學習成為一個斐索人的過程,Astuti詳細地從日常生活的主要面向,如游泳、造船、捕魚吃魚,描繪斐索人的那種行動=身分認同的模式。更奇特的是,他們不只以行為作為身分認同,而且看的是「當下」的行為。一個人可以前一秒鐘被稱讚很會吃魚吐魚骨頭而是斐索人,後一秒鐘又因為噎到而被嘲笑不斐索,像個內陸養牛的瑪希孔羅人。

這些乍看有點奇怪,該不會是作者瞎掰的吧?要說服讀者,得靠民族誌細節來支撐,Astuti做了頗為詳細的描述和舉例,看起來很瑣碎,但內行人才知道裡面處處顯露了書寫功力,讀起來不會太冗長或無趣(不像有些頁數太多的民族誌有這種問題)。裡面有人類學家「成為當地人」的情節,也有當地人如何「進出」、是否是斐索人的變動性。

當讀者已經被說服,這真是一套很獨特行動=認同的等式,Astuti更進一步解說斐索人強調的當下性──他們愛說自己不聰明,只會看眼前,此種「短期思維」完美與他們的生計型態結合,偏好當天「找食物」而非長期規劃,所以他們偏好捕魚的立即收穫,而非內陸鄰居農牧業的長期收成投資。捕魚大賺一筆就立刻花在過多的食物上,但漁獲差就只好喝西北風。斐索人對此引以為傲,但也很會自表:

斐索人只會吃到撐 oma, oma avao ny Vezo
到了晚上沒有食物了,只能無所事事 lafa hariva, laoke tsy misy, de mipetsaky avao teña

斐索認同的當下性,實踐當然會面臨一些挑戰。看了他們生計模式的活在現在,覺得這已經談透了吧?作者居然可以更進一步,舉出另外三個議題(習俗、婚姻、政治)繼續挖下去。在此只劇透一點點:斐索人的習俗(相對於周邊人群)很「簡便」而且可以有彈性。不過斐索人還是有些很奇怪的習俗:吃了蜂蜜就不能笑。晚上不能帶煮過的食物在外面走。吃了螃蟹後,到隔天早晨前不能把殼丟掉,也不能在戶外洗手。(原因當然沒人知道,因為是「習俗」嘛。)

WRI Staff

四、非洲特有的認同模式

斐索人那種極端的、只重行為、流動而不固著的身分認同,已經夠精采了。沒想到這本書才讀了一半,後半居然是前半的倒反──他們居然有另一種認同模式,但這種認同只在死後發生。人死後的「認同」歸屬不再是流動的,而依循繼嗣原則(主要是父系),透過埋葬,凍結於墓穴之中。這是偏向非洲的認同模式。

一個人有8個可能的拉颯raza(8個曾祖父母),斐索人在活著的時候盡全力保持「非類屬性」(unkindedness),海納百川,親戚多到不行,但死後就只能歸屬於其中一個拉颯──那麼要選哪一個?嘿,這取決於當初老爸有沒有為小孩舉行稱為soro的儀式,如果沒有貢獻20罐米,或是一頭牛,想都別想,小孩當然屬於媽媽那邊的拉颯呀。不過老爸就算辦了儀式錢花下去,也別高興太早,那個小孩活著的時候還是大家的親戚,也不會對老爸那邊有什麼差別待遇,別以為買到他的人,其實只是買到他的未來死後的骨骸──可以葬在某個墳墓群。

另外非得提上一提的,是長壽的老人家過世後,喪禮以及幾年後修墓穴籬笆還有十字架的儀式,多半會「開她玩笑」,搞成大聲放音樂、狂喝蘭姆酒、大跳艷舞的超high場面,有個人瑞老婆婆的喪禮買了一頭牛來,但卻演起了假鬥牛,在喪宅外繞圈遊行,有個男人還用力打了牛隻的睪丸,呼叫老婆婆。出殯時男人們在棺木四周前推後擠,棺木激烈搖晃,女人極盡所能挑逗男人,大跳三貼。抵達墓地時,棺木蓋子都裂開還歪了。對,沒看錯,這是一場喪禮喔~讓人眼珠都要掉下來了(斐索人對此,可是心知肚明,津津樂道喔)。至於原因是什麼,那就賣個關子吧。

五、面對未知的文化,田野工作步步為營

在最古典的民族誌裡面,研究者隱身幕後,彷彿一切都是客觀第三者的觀察記錄。百年後出現了實驗民族誌,研究者不但現身,有時些還比當地人搶戲。《依海之人》中,人類學家Astuti總是適時現身,拿捏得宜,主角還是斐索人。

例如從第一章開始,我們就清晰看到Astuti如何進入田野,如何從田野中每天聽到一百次、原本覺得稀鬆平常、甚至有點無趣乏味的重複說詞,發掘出其實那才是研究的寶藏。(這就是功力!)

研究者現身的畫面,都讓研究更鮮活、更有脈絡;行外讀者可以一窺研究者如何做田野,行內讀者則可以學習厲害的人類學家如何在田野中跌跌撞撞、發掘問題、同時幽自己一默。不過有些地方,或許人類學家讀起來,會比其他人更有insider的共鳴。例如Astuti想要記錄某個阿公的親屬,卻被阿公叫她把筆記本收起來;另一次,她詢問一個老人家,想記錄他的系譜,卻被斥責自以為是「國王」嗎?看到這裡,同是人類學家想必捏了一把冷汗,面對未知的文化,田野工作步步為營,但還是有可能踩到地雷而不自知阿!

有些地方人類學家特別心有戚戚焉──斐索人那麼隨性、當下而決、短期思維,對研究者是很大的挑戰。當Astuti體悟了田野中計畫敢不上變化,何況是斐索人這種活在當下的習慣,唯有學會不要自尋煩惱,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度才能做田野──然後在過程中剛好也貼近了當地人的行為和思維。

也有讓人忍俊不禁的地方。斐索的習俗實在太鬆,大家多半搞不清楚,因此經常在儀式前爭辯怎麼做才對。某次冗長爭議沒結論後,居然有人提議問旁聽的人類學家Astuti好了,她已經來一陣子了,說不定她知道那個習俗長怎樣? XDDD

Jean-Louis Vandevivère

前面說過,判斷一本民族誌是否成功,要看中描述的那群人能否在眼前栩栩如生。以下這段就給我很深的感受。第七章作者花了一些篇幅敘述斐索人認為生與死是截然分割的,需要透過各種方式來重複確保。表現在空間上,冷的村莊與熱的墓地得要離得越遠越好,即使墓地因為地形改變等因素實際上已經比鄰村莊,送葬時也要強調走得又遠又累。從死後到出殯前守夜,喪家要提供食物,但無論廚藝如何,大家都得強調東西超級難吃。

Astuti的筆法不只是歸納性的,也稍微把自己以及田野中的乾媽寫了進去。讀這些描述時,我內心不斷改編成有點好笑的田野對話:

人類學者:某某過世了,我想去參加守夜。
當地乾媽:不要啦,你就說因為xxx(藉口)所以不能去。不去沒關係啦。
人類學者OS:可是人類學家怎麼可能錯過儀式?論文要寫耶~

乾媽:今晚守夜喪家煮的飯難吃死了,煮飯時水放太少、肉太鹹、煮肉沒有加洋蔥和番茄,根本吃不飽。你一定肚子痛了吧?早就跟你說不要去。
人類學者OS:可是明明配料很多很豐盛,一點都不小氣阿,我也沒有肚子痛(我要裝一下嗎?)

乾媽:累死我了,墳墓那麼遠又那麼難走,送葬一路上腳痛死了!
人類學者OS:不就在村子旁邊而已嗎?(我也要唉一下嗎?)

研究功力在於人類學家如何從這樣充滿OS的對話當成分析的啟發點。此外,Astuti也非常巧妙地,以一種整合的主題方式,來處理一般民族誌「無趣」的生活、經濟、親屬、甚至政治制式章節,真是很精采的寫作示範。

六、作者來台預告

翻譯期間來來回回,我已經不知道整本讀多少次,但還是讀不膩!可見這本書多有意思哩。除了原書章節,Astuti後續也有許多斐索研究都很值得參照,我在譯本中特別加入了一些補充介紹。這篇芭樂文除了將《依海之人》推薦給一般讀者,特別要跟人類學相關課程的老師們喊話:趕快把這本書列入下學期的syllabus吧!

預告:Rita Astuti教授將在九月初來台,預計9月4日、5日在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演講,歡迎大家屆時直接與她對話。

《依海之人》書摘

本文經芭樂人類學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