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車站大廳,旅客常席地坐在黑白方格相間的大廳鋪面上。但有趣的是,幾乎所有旅客都選擇坐在黑色方格裡。筆者稱之「黑白空間默契」。筆者不甘讓這個議題被都市生活的步調埋沒,只是淪為另一個日常現象,故決定探討現象背後的趨力及其象徵意義。
文:施牧之(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學生)
台北車站大廳,人群熙來攘往。旅客若是想休息或等車,便索性席地坐在黑白方格相間的大廳鋪面上。但有趣的是,不論何時、團體或個人,幾乎所有旅客都選擇坐在黑色方格裡。這個現象,筆者稱之「黑白空間默契」,經過眾人口耳相傳,的確掀起不少討論,連知名粉絲專頁Duncan也曾為此畫出一張情境圖。然時間一久,大家似乎又習以為常了。不過筆者不甘讓這個議題被都市生活的步調埋沒,只是淪為另一個日常現象,故決定探討現象背後的趨力及其象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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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將社會學家沃爾斯(L. Wirth)的都市狀態(Urbanism)與人類學家道格拉斯(M. Douglas)的污穢體系等理論應用在本文中,以建構空間默契的象徵體系。
道格拉斯於1966年出版了《潔淨與危險》一書,指出污染/潔淨的分類依據是人類建立規範的基石。人類從原初的混亂中構築秩序,再用污穢體系描繪出秩序的邊界。之內,是明確、有組織、可預測的;之外,是模糊、無序、未知的。從中衍生出來的禁忌(taboo)則是將後者形塑成危險、不潔的代表,並表示若踰越界線,就會沾染污穢,遭致傷害。這樣的機制能夠使人們自我規訓,並回頭強化這個象徵體系。
在沃爾斯1938年發表於《美國社會學刊》的〈都市狀態作為一種生活方式〉(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中,現代性都市首次受到社會學界的定義,即大量社會特質相異的個人密集居住的定點空間。也就是說,現代性都市有人口數量(size)、人口密度(density)、人口異質度(heterogeneity)三項指標皆高的特性。沃爾斯接著指出,這些特性使得都市中的個體趨於冷漠疏離。
我們可以在很多地方察覺人們表現出上述的行為。電梯裡低頭不語的人,等過馬路時彼此保持距離的人。這些「禮貌性冷淡」就是現代性都市生活的展現。面對瞬息萬變的都市環境,時時刻刻被未知縈繞著,人們需要一些能夠掌控的事物,而最容易掌控的就是自己。於是人們彷彿簽訂了一份隱形的社會契約,選擇規範自己,儘量保持冷漠,保持隱匿,不要引起彼此的注意,以免侵犯到他人的空間,或是招來他人的侵犯。這就是一個污穢體系。冷淡疏離象徵著潔淨,只要大家保持這樣的默契,那麼生活就不致陷入不可預測的恐懼,而能夠照常。反之當今天默契被打破,譬如捷運上有人一直盯著別人看,或走路時彼此靠得太近,這些違反常規的行為使人感到不安,也就象徵了污穢與危險。
台北車站大廳的黑白空間默契
台北車站大廳的顏色空間配置,讓以往隱而未見,僅潛伏於日常的現代性都市污穢體系有了展演的契機。
實際前往台北車站大廳進行大眾觀察,並隨機訪問選擇坐在黑色方格的人,請他們回答選擇黑色的原因以及對於這個現象的看法,以了解大眾的行為依據與空間識覺(perception)。經詢問,人們選黑色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
- 「黑色感覺比較不容易髒」
- 「坐黑色比較不會引人注目」
- 「看大家都坐黑色,所以也坐黑色,以便與他人保持距離」
黑色成為趨勢,或許不容易髒是肇始點之一,但更值得玩味的是「不想引人注目」的意識。在現代性都市中,隱藏自己就是最好的戰術,讓彼此都不需要花力氣注意彼此,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持續生活步調。這樣的意識著實體現了都市個體匿名、無根、孤立的特性。
對於白色,受訪者表示其實沒有什麼忌諱,但看到大家都坐黑色,就跟著坐。要是哪天看到人們都坐白色,他們可能也會選白色,總之要「保持距離」。
筆者認為,台北車站大廳內「保持距離」的大眾行為能夠用空間私有化的機制來解釋。在環境識覺上,黑白方格將大廳鋪面規則分割,形成格狀的半公共的空間。沒有人在的時候具有全然的公共性,然一旦有人坐進方格內,該方格便失去原本的公共性,變成私有化的空間,是為個體身體空間的延伸,也進而使得鄰接方格的公共性降低。
其他人若想要停佇於此,則為保持間隔距離,避免碰觸已被佔據的空間,故選擇坐在接觸點最小的對角方格,也就是相同顏色的方格。台北車站大廳的空間於是讓都市大眾的疏離意識得以具體現形。
台北車站大廳的黑白空間默契,是在現代性都市生活的脈絡底下所發展出來的象徵體系。個體的隱匿、冷漠與疏離在此被視為潔淨,是建構規範的要素。人們自我約束,避免接觸,以保全彼此的空間,使自己在面對高度異質、不確定性、未知恐懼等眾多可能汙染時,依然能夠求得不變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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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