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不想跟大家一樣拿著花出去,太智障了。」王翔說,而太陽花退場之後,王翔也曾經回到學校,但後來就沒去上課了,他加入了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參與一些跟服貿相關的議題,慢慢往工運轉向。
採訪:張育萌、吳奕柔、鄭琇文
撰寫:張育萌
編輯:吳奕柔
「他們攻進去那天我不在現場,那時候在宿舍看到新聞,注意到這件事,但大家都不太有興趣,我們學校在陽明山上啊,我就跟室友說『欸,議場裡有烤雞,你要不要去吃?』把我室友騙下山載我下去。」
「那時候在立法院外面徘徊,都自己在附近晃。那時候在一個小巷子,突然一群人衝過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警察看到我就打,拿警棍打。那時候被警棍敲到肚子,你會很下意識地想反抗,想搶那個棍子,但越反抗警察越用力打⋯⋯已經不記得那邊是哪裡了,就在一個巷子,莫名被打到吐血,坐在路邊好久。那時候事情鬧得很大,所以就想進去(議場)看看,用藝術小組的名字混進去看看⋯⋯」
他是王翔,318學運議場內的藝術小組成員,當時學運領袖接受媒體採訪的記者會,背景的許多作品都出自他的雙手。323那天,他陰錯陽差混入闖入行政院的人潮中,遭到警察一陣暴打,那天晚上,他坐在路邊,休息後再起身,他的方向並不是醫院,而是往立法院走去。
學運後期,他轉至三號門擔任守門,輪班控管要進入議場內的物資。這一段瘋狂的經歷,在人生中並沒有隨著學運退場而同時退潮,他持續在街頭衝撞,加入黑島青,投身勞工運動抗爭,從國道收費員運動,到HYDIS工人抗議,都可以見到他的爬上拒馬蛇龍,對國家機器吶喊的身影。
那天晚上,從陽明山到立法院
王翔從高中時期就透過網路媒體、電視關注許多公共議題,他笑說自己那時是「初階的低度參與者」,自己這些社會議題有些共鳴,常常在臉書上發文、轉發,罵國民黨,但身邊的人都不太有興趣,或覺得這樣的關注太過激進。
「去參加318是蠻大的跳躍。他們攻進去那天我不在,那時候我在宿舍,我從新聞看到,在臉書上注意到這件事,但大家都不太有興趣。我學校在陽明山上啊,那時候沒有機車,我就跟室友說『欸,議場裡有烤雞耶,要不要去吃?』把我室友騙下山載我下去。」他邊說邊笑。
「但到了現場,根本沒吃到烤雞!」他抱怨,我們一陣爆笑。「我室友就先回去了,我留在現場到處看看,也會很害怕啊,但是一個時代的轉捩點,那時候覺得要進入最深處去發現這是什麼事情。在323之前連在外面流浪都覺得是很有趣的事情。」
318爆發後,王翔在立法院附近到處晃,他提到,在場外閒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甚至還有飆仔,「大概就是覺得很酷吧,就在附近飆車。」
323那天,王翔一樣在立法院附近悠晃。「那時候我在一個小巷子裡」他說,「突然一群人衝過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狀況。警察看到我就打,拿警棍打。那時候被警棍敲到肚子,你會很下意識地想反抗,想搶那個棍子,但越反抗警察越用力打。現在已經不記得那邊是哪裡了,就在一個巷子,那時候莫名被警棍打到吐血,坐在路邊好久。那時候事情鬧得很大,所以想進去(議場)看看,看看裡面到底是怎樣,想用藝術小組的名字混進去。之後我往立法院走,那時候就在議場周邊找一些看起來穿的很文青,然後是藝術人的人,然後用藝術小組的名義混進去。」
王翔說,他那時候根本沒想到要去醫院,就往議場方向走。
這一走,也改變了他的學運參與經驗。
「進到議場之後,我們才發現內場其實連文具都沒有,那時候我們藝術小組,把藍白拖削成筆的形狀,就拿來畫畫;我們也把藍白拖削成印章的形狀,來蓋識別證。我們一般都看現場有什麼資源,想到要畫什麼就去畫,畫完就掛在議場,現場那些的海報文宣品幾乎都是藝術小組這樣做出來的。」
藝術小組用場內把場內的物資發揮最大的效用,做出現場的藝術作品。王翔說道「那時候有滿山滿谷的藍白拖,我記得當初為了吊牌刻的印章有留下來,應該還找得到。」
「那時候在議場8門有個出去的小走廊,要抽菸的人得領著煙牌,躲在那邊抽煙,不要被媒體拍到,怕會破壞運動的形象。但那時候,有些人還會幹著煙牌,他們也不會補做。我們藝術小組就偷偷做冒牌的菸牌,拿假的菸牌給守門的看,溜出去抽菸。」
王翔說,議場裡的大家,會自己找到自己適合的工作,像是新聞系會做一些簡單的採訪和報導,還有修水電的,各路人馬各司其職;每一個門也都有自己的小生態系,就像有人會去採集狩獵,一個個小分工就會慢慢形成。
「不會有人在瞎忙嗎?」我們開玩笑問道。
「當然還是有啊!」他沒有猶豫,我們又忍不住大笑。
王翔說,進到議場後,他跟著黃燕茹,後來轉至3號門守門,控管議場的物資出入,「外面會有物資站,哪些東西要給議場哪些要留給外面,層層把關進來。那時候七、八個人輪班,運送物資外還要守門,很怕會被攻堅。」
每天早上下午,黃曼婷會跟大家說明一下整體狀況目前的決策,林飛帆跟陳為廷也會下來跟大家討論,不過漫長的學運過程,也有些人會不滿便先離開了一場,到場外倡議;除此之外,也有許多突發狀況,諸如有人發瘋、摔東西,或是鬼叫,場內便會有人將他請出去。人員的出入也要檢驗身份,「8門那邊,有過抓到那種有共諜味道的人,不過滿特別的是,他們被抓到當下也就會走了。」
回憶這段經歷,他又笑著說,「那時候我們守門,要看有沒有什麼危險物品不能出入,或者是有些粉絲會指定他的物資要寄給議場裡的誰。有時候我們就會扣押一些關稅。」他舉例,「那時候有人寄了一大箱雷神巧克力給陳為廷,我們就扣押三分之二送給大家。」
出關退場:離開立法院,踏上衝組工運街頭
王翔說,現在回頭看,318那段歲月是很快樂的回憶,「那就像是一個嘉年華。後來我就往工運那邊跑了,因為我一直都是衝組的角色,那是一個精神——連我買任何的衣服都是以翻拒馬的快速度,還有會不會容易被警察抓到作為考量。」318過去五年了,這場運動卻改變了王翔的買衣哲學。
4月10日那天,太陽花學運退場。王翔形容,那時的群眾氣氛低迷,「會覺得是未完成的運動」。儘管人群可以理解社會動能的考量,必須像那時候的領袖說的一樣,必須退場之後遍地開花,但仍然會覺得運動的訴求尚未成功,就這麼撤退了。
「像我們3門就先自己撤場了,不想跟大家一樣拿著花出去,太智障了。但我們自己也知道這個運動再撐下去會很難看,當然也不可能大家撤場我們自己堅持要繼續抗爭。」
退場之後,有些學生回到課堂,王翔也曾經回到學校,但後來就沒去上課了,他加入了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參與一些跟服貿相關的議題,慢慢往工運轉向。
「我家有癌症病史,我知道我大概哪一年會掛掉,所以我不會有生涯規劃這件事。我不希望自己被工作綁著,不想做一個讓我一頭加入的工作。我比較想當個自走砲,當一個快樂的自走砲。」
運動後許多夥伴加入政黨,踏入政治工作,王翔卻從來沒有考慮。
「我覺得踏上政壇,你就得為群眾負責,但我就不是一個會去想群眾怎麼想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一個體制外的參與者,這樣會比較自在。」
王翔提到,之前也是有機會為政黨做藝術的工作,但他都沒有去,仍然在街頭上衝撞著體制。「大家來黑島青就像是幹細胞一樣,你會就此接觸不同議題之後,然後開始去發掘自己是哪種細胞,就往哪裡跑。像我們這種『肉體不滿足』的,就會往工運跑,衝撞警察或爬拒馬,我們就是衝組。後來我跑華隆、國道收費員、工運。沒有碰這些議題也是這一年的事情,因為當兵跟回台南來。」
「但這件事是不會停下來的。」他說。
走在運動這條單行大道
王翔回憶自己小時候,甚至升國旗都會有種「好想哭哦!」的感覺,就覺得莫名感動。
「那時候也是走那種華獨的路線。」小時候,他小時候最喜歡的政治人物是陳水扁,但並不是因循特別的獨派理念,當時還不太懂政治,「就覺得陳水扁很嘴砲,很草根,我自己台南人,就覺得跟自己很有連結。」
「後來長大以後,我有兩任歷史老師都是深綠,都會若有似無的罵國民黨。我就不小心接收到這些資訊。我的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身邊了,所以我從以前就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哪裡來的。」
從那時候,王翔才慢慢接觸台獨論述,慢慢知道台灣的歷史和過去的威權政治,「對於國民黨的厭惡,單純是因為國民黨做的那些壞事討厭他。從近幾年的執政、二二八,他們就是歷史的兇手的共犯,你真的很難把那些掛著國民黨證的人當人看。」
王翔說,他並不討厭中國。「但他跟我們沒關係——我不覺得他們是爛貨什麼的,只是我身在這,我們跟他們是沒有關係的。在318當然也有那種很討厭中國的人,但我們身在台灣,你心裡面想什麼就可以講,每個人都有立場,這很正常,最討厭的事那種想什麼又不敢講,或講另一套的人,你想什麼就講出來,討厭中國也沒關係啊。」
「但從華獨到台獨是單行道,這個圈子只會越來越大。你不可能本來認同是台獨,然後有天突然轉向變成華獨,除非是匪類在騙自己。」
「所以我一直覺得,台灣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是一個必然,中國瓦解也是必然。」他說。
2018地方大敗,2020大選前夕:這些年,太陽花世代去了哪裡?
踏入工運之後,王翔加入夥伴創立的夢由藝文工作室,但實質上是一個衝組行動團體。
王翔說,「那時候我就會煮一些東西給大家吃。我蠻會煮菜的。然後大家都會發揮自己的長才,設計文宣啦之類的,衝場用的布條。那時候跑華隆、國道收費員,還有HYDIS。學藝術還是有長才,才不會沒飯吃。」
「那時候我有做一個蔣介石的雕像,就逼他下跪的一個雕像。」
過去這段時間,王翔因為入伍當兵,暫停社運的參與。但2018選後,面對台灣本土和進步價值受挫,他談道「面對網路上很多韓粉,或是保守勢力。我們心裡都有那個道德高度,但是對方都沒有在care那個,我們要放下道德高度,才可以把我們的燈舉的比他們高。」
「現在,國民黨可以回到政治舞台,跟可以操縱流行這件事,似乎是危機。但318也是一種趕流行的事,國民黨用的是一樣的方式。」
「這是在台灣的社會,群眾很像蛾。」王翔形容,「給他一個燈就跟著飛,像蛾一樣。」
「但對於進步議題,群眾缺乏了切入點,現在只有這些腥羶色的東西才會吸引群眾,所以我們就要把這樣的燈點起來。就像現在慢慢地看到,你放一個韓國瑜草包在那邊,其實是撐不久的。我覺得318那些東西是真的,這些人覺醒之後,開始關注公共議題後,是不會改變的,進步價值會隨著時間去傳承下去,我其實還蠻樂觀看待這件事。就像中華民國認同者轉化到台獨認同者,我覺得那個能量是很高的。」
回憶從上大學前關注公共議題,直到318學運,王翔第一次正式踏上街頭,便是參與佔領立法院的高強度公民不服從運動。這段過程對人生也是個單行道,經歷的衝撞和預見的夥伴,都讓人生直接轉向不可逆轉的軌跡。
「318後,這些夥伴會建立很強烈的連結,雖然原本彼此可能沒有太多共通點,但如果一起經歷那些流過血的抗爭,彼此都會更緊密。就像我現在的高中生,他們沒有經歷過318學運的時期,雖然現在不太關注公共議題,但一起經歷過就會很深刻。」
回憶那段時間,王翔與夥伴一起經歷了太多,除了學運之外,也一起在人生的道路上衝撞。印象最深刻的,夥伴在崩潰,或曾經鬧自殺的時候,他認為自己一直沒有很好的處理、面對。
「尤其是刻意想要去遺忘的時候。」他說,語氣是平靜的。
「我們都想過自己能為運動付出到什麼程度,但當事情真的在眼前發生,又很難去面對。到現在也已經五年了,如果現在去參與運動,大概就不會那麼畏縮,可以更放開去做。」
「可能會更激進吧」說到這邊,王翔又輕輕笑了。
「那時候,就是318的時候,我都穿木屐,一直沒丟到鞋子,這真的滿後悔的。你知道嗎?木屐是個沒有防禦能力但是有攻擊能力的鞋子。」
後記
訪問的尾聲,我們問起王翔318期間最後悔的事。
在想到穿著木屐之前,他原本笑說「我一直都是很無怨無悔的人,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沒吃到烤雞吧!」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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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丁肇九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