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貴興

曾祖向殖民政府簽下這塊野地墾荒權時,發覺野地遍布三蹄足印和木屑狀糞塊,圍籬畜舍菜畦的棚架屢遭破壞,蔬果花卉常被嚼食,連曾祖焚燒莽叢的小火種也突然莫名其妙被一陣旋風吹散搥熄。父子倆一早醒來看見滿目瘡痍,一日耕耘付諸流水,情況之慘重彷彿經過野豬群刨食或鬼子坦克車摧毀,開始認真和一隻禽獸爭奪這塊野地拉撒權。

曾祖架設陷阱,飼了五隻土狗巡視野地,三天後,陷阱支離破碎,土狗肚破腸流同時遭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大蜥蜴掠食,同一天父子棲身絲棉樹下的小木屋也在一陣雷鼓交錯聲中四分五裂,祖父看見一根懸掛日光燈的簷梁像一輪風車拋擲出絲棉樹外。曾祖終於了解為何墾荒人放棄和殖民政府簽下這片豐沃野地的墾荒權。

這隻婆羅洲瀕臨絕種的大型哺乳動物盤踞這塊野地多年,汗臭尿屎味瀰漫這塊野地像苦力汗臭尿屎味瀰漫一艘載運豬仔的帆船底艙,外來勢力毫無生存餘地,即使橫行此地的原住民大蜥蜴,但是也只有這種狡猾頑強的腐食者可以在牠的蹂躪暴政下苟延殘喘並且繼續大量繁殖。這隻素食者長年浸泡水池或爛泥巴中,畏熱,性喜夜間活動,時速四十公里,皮厚如磚,行走在荊棘和矮木叢遍布的野地如履平地,頭上長著一隻彎刀型長角,一角可以換取六隻長度相等的象牙。

三年多前,英國官員砍下牠爹長角和剝下牠爹娘皮襞賣給中國商人,同時用長筒靴踢了幾下剛脫乳的牠的屁股,將牠趕回野地。牠躲在矮木叢中目睹爹娘被人類卸皮截角,屍體被百多條大蜥蜴分食,對著尖樁和荊棘遍布的矮木叢衝撞啃咬,左眼被一根尖樁刺瞎,右後腳踩到墾荒人捕捉大蜥蜴的陷阱一度處於跛腳狀態。牠徘徊野地,銜淚哀號,逃躲長鬚豬的欺凌和大蜥蜴的掠食,兩年多後,當牠第一次踩爛一頭大蜥蜴和戳破一頭長鬚豬脖子時,牠知道自己已有能力對抗仇敵。

牠開始騷擾破壞墾荒,讓墾荒人不勝其擾自動離去。牠獨眼半盲,耳鼻神經像蜘蛛網遍布野地,用可以牴翻一輛吉普車的爆發力追剿長鬚豬和敉平大蜥蜴藏身處,長角揮灑,蹄腳迴旋,切割踩爛敵人,漫不經心,頗有王者風範,半年多後牠被冠上「總督」綽號,綽號從何而來不知,其中摻揉著達雅克人的幽默達觀和華裔墾荒人的無所畏懼,彷彿昭告天下牠統治這塊野地媲美英國總督統治這塊殖民地。

曾祖初抵野地時牠已成長到少年階段,皮襞深埋著墾荒人十多顆彈頭和達雅克人數十支抹上劇毒的吹矢箭,普通獵槍和吹矢槍已無法對牠構成任何威脅。曾祖在絲棉樹上觀察總督在野地悠遊休憩,越看越心有戚戚焉,靈機乍現,回到樹下對祖父說:

「阿漢,我們來俘擄牠。」

祖父一時沒有聽懂。祖父十多天來勤練槍法,準備一槍貫穿總督腦袋。「我們活捉牠,」曾祖說。「讓牠替我們看家。牠抵得上五十隻土狗。」

「牠是隻野獸,」祖父不以為然。「已經野慣了。」

「野一點更好,」曾祖說。「牠現在只是隻小毛頭。屌上沒毛,不算男子漢。我有辦法馴服牠。」

父子在野地掘了一座裝得下半棟浮腳樓的土坑,坑面鋪上樹枝芒草野果藤蔓。雨季初歇,樹枝芒草藤曼野果很快被四月太陽曬成蔫萎狀。父子在絲棉樹上輪流站崗,等待俘囚總督。入夜前一隻只比總督稍小的長鬚豬和一隻大蜥蜴先後落入陷阱,在土坑內展開一場大戰,父子垂下一道木梯入坑捕殺不速之客和重新布置陷阱,諸如此事不斷重演。

一個月後,一隻大番鵲開始銜草在坑面築巢,牠浪漫宏亮的叫聲經過土坑共鳴響徹野地,但總督依舊杳無音訊。父子清晨巡視陷阱,發覺陷阱四周布滿三蹄足印和木屑狀糞塊,芒草叢中一截鯊鰭似的長角將原本張力十足的莽叢切割得鬆鬆垮垮,總督已飄然遠去。四十天後,一隻迷途母牛在余家野地啃草,總督圍繞著牠不去。總督嗅著母牛臀部,用榴槤殼般扎人的大頭磨蹭母牛肚子,舔舐母牛尿屎,有時靜止不動,有時放蹄狂奔。牧童牽走母牛時,總督悵然若失,在矮木叢中跟蹤母牛,依依不捨目送母牛倩影消失野地中。

曾祖向牧童高價買下那頭母牛牽綁陷阱旁,回到絲棉樹上觀望。第二天總督在矮木叢中凝視母牛,左拐右彎,曲折迂迴逛到母牛身邊,重複各種挑逗動作,嘗試騎上母牛背部。母牛一聲狂叫,總督索然離去。月亮肌腠嫩滑,瘦如蹼,肥如趾,硬如繭,柔如脂,在總督弱視的獨眼中天下無雙,母性十足。哞叫透過土坑共鳴響徹野地,總督徘徊不去,大蜥蜴不敢接近土坑。

第二天曾祖發現總督渾身爛泥像一隻大蛤蟆在土坑內撲跳衝撞,大小蜥蜴在土坑旁舔舐母牛顱骨和脊椎骨。父子移走坑上的樹枝芒草藤蔓野果,繞土坑豎柵欄,七天後,曾祖踩著木梯入坑,將一桶清水放在總督面前,三天後曾祖又施捨一桶水和一桶水果。總督在曾祖第一次入坑時已飢渴得四肢酥軟,任由曾祖揚威耀武,扒開牠的大嘴餵食。隔七到十天,曾祖或祖父就會入坑施捨水和水果,並且測試總督的敵意和鬥志。七月旱季初臨時總督已瘦了一圈,外觀十足一頭水牛。

「餓慘了,」八月時祖父說。「放牠出來遛達遛達吧。」

「不,一放出來就完了,」曾祖說。「牠還是一頭不折不扣的野獸,我看牠眼神就知道。」

「這小子什麼時候才會屈服呢?」

「這種畜生我看多了,」大番鵲叫聲依舊甜美,曾祖吹糊出一球像棉花糖又像龍鬚糖的煙球。「看牠眼神就知道。」

十一月雨季來臨時,土坑漫成一座永久性水塘,總督浮游其中,一掃憔悴委靡,頗為自得。十一月中旬後,雨勢增強,曾祖用兩部抽水馬達日夜抽吸土坑裡的積水。十一月底,抽水馬達增加到四部,但是已趕不上雨水屯積的速度。野地此時已漫成半座水塘,從土坑抽出的積水淅淅瀝瀝迴流土坑,總督載浮載沉,有隨時被溺死的可能。

十二月曾祖終於和十多位鄰居合力將總督救出土坑,這時土坑已漫成一座大水塘,魚蝦瀰漫,水藻簇擁,魚狗水鳥逡巡不去。總督環顧一遍矮木叢,突然追剿芒草叢中一隻大蜥蜴。半小時後總督漫步回到水塘邊,大口啜食祖父手中一串紅毛丹,圍繞曾祖祖父身邊不去。

雨季來臨前,曾祖用了四十多條比浮腳樓鹽木浮腳更粗壯的鹽木在絲棉樹下完成一座獸欄。獸欄以絲棉樹為中心,彷彿是一座護衛絲棉樹的小城寨。總督在獸欄中用尖角銳蹄咆哮衝撞發出驚天動地的雷鼓聲時,雉總是聽到一種忽遠忽近有時柔和有時刺耳的金屬爆裂聲,不止一次以為總督四肢被套上銬鐐獨角繞上鋼絲牽綁絲棉樹下。

總督成長到壯年後,獸欄也不斷擴充鞏固,最後總共耗費一百二十根鹽木才圈住這隻暴躁凶殘、野性煥發的龐大草食性哺乳動物。二哺娘抱怨曾祖祖父寵壞總督,這隻從未被余家馴服的野生動物沒有馱運過一根木柴,只會吃喝拉撒,破壞家園,調戲母豬,姦淫鄰居母牛,不如屠殺了事,高價販賣角和皮―牠的角據說可以製成春藥,華商視為稀世珍品―,彌補牠多年對余家造成的損失,以後也就不必再擔心牠的角和皮被盜走。

一個達雅克少年埋伏絲棉樹上趁祖父中午離開絲棉樹而總督未醒前朝總督射出三支吹矢箭。少年遭四犬圍攻,肚子被扒開一個大洞,野地裡的尖樁銳枝使他的逃亡牽腸掛肚,死在沼澤區時雙手捧著盛下自己腸子的背簍。一群馬來人在野地狩獵總督,祖父在絲棉樹上放冷槍射傷其中一人,這人中彈倒地後被總督搥成肉醬。麗妹回家兩年後,總督已逐漸回復到當初的野蠻狀態,獸欄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過。

麗妹念初中的一個旱季晚上,祖父母在絲棉樹下吵了一架。祖父打赤膊揮動涼扇吹糊出狗尾巴草般肅殺和魚骨般扎人的憤怒煙球,突然用堅硬巨大像青椰子的拳頭擂向祖母胸前。祖母顛簸著一隻健康的右腳和半瘸的左腳,幾乎像祖父吹糊出騰空而去的煙球撲向獸欄,坐倒地上。

總督繞絲棉樹咆哮兜圈子,吼聲如戰鼓頻催,在樹下揚起金戈鐵馬的肅殺憤怒風沙,祖母被淹沒在這片風沙中。祖父繼續吹糊煙球,慢條斯理穿上汗衫打赤腳靠近獸欄時,總督已不再咆哮,風沙逐漸消失,祖父看見總督關刀型頭顱正夾在獸欄隙縫中,那隻華商朝思暮想的長角已插入祖母肛門,角尖破胸而出,當總督後退時,祖父可以聽見祖母被擠入隙縫時骨骼的碎裂聲。

從醫院回家後第二天早上,雉在果園一片猴聲中見到鴒。鴒正在猴籠裡捕捉豬尾猴。雉說:鴒,你見過麗妹的孩子了嗎?

鴒專心捕猴,說:見過了。

雉正想開口,鴒說:哥,你做主。

絲棉樹外表已不像熱帶樹種,而像一座長滿附生和蕨類植物的小山崖,六根枝幹彷彿暴露山壁中的龐大獸類化石。其中一根枝幹附著一個大蜂巢,金黃色蜂群穿梭巢內巢外。雨水已很難滲透樹下。蕨類和蕈類植物覆蓋著獸欄。小木屋點著一盞煤油燈,祖父穿背心短褲躺在床上準備入睡。

雉走到小木屋門口:阿公。

祖父乜了雉一眼,繼續看著天花板。煤油燈掛在小窗下,屋內半明半黑,祖父的臉恰好籠罩在黑暗中。

雉說:麗妹的孩子,你看過了嗎?

祖父慢慢閤上眼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雉看見牆上的獵槍和番刀在煤油燈照耀下像剛出爐沒舔過血嘗過樹汁的嶄新拗手武器:是個畸形兒和白痴,可能養不活,醫生想把他……

祖父慢慢睜開眼睛:阿雉,你不聽話,回來幹嘛?

我在那兒住不習慣。你和爸媽年紀也大了……

祖父慢慢熄滅煤油燈:阿雉,你不聽話。

母親又嘮嘮叨叨抱怨祖父的疏懶和冷漠。雉看得出來母親對祖父懷著極深的厭惡和懼怕,但母親努力不表現出來。母親滿腹心事,胸懷憂慮,很想重新飼養這個家,但她對這個家的哺育能力已像她胸前枯乾鬆垂的老乳。母親輕聲細語,略帶懺愧,說起三個月前一個達雅克少女潛入余家玉米園,摘下幾十粒未成熟玉米筍,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少女彎腰遁逃,看見一粒粒飽滿的玉米筍從眼前掠過,忍不住邊走邊拔,手上腋下塞滿玉米筍,嘴裡還銜著一粒。少女聽見身後有人呼喚,回頭看見祖父頭戴布帽,口吐一顆又一顆結實如牛睪丸的煙球,正用獵槍瞄準自己的恐怖模樣,一時忘了逃跑。子彈直接命中少女心臟。少女死時口裡仍含著玉米筍。「她只不過想吃玉米,讓她偷吧……」母親說。祖父不以為然,始終堅定認為是達雅克人派來打聽總督行蹤的探子。

延伸閱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猴杯(出版20週年增修紀念新版)》,聯經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聯合勸募

作者:張貴興

潮濕霧鎖的雨林、原生奇詭的野獸、陰暗的家族歷史、殖民地鬥爭陰謀……一場溯流尋人之旅,掀開了殖民歷史下不堪回首的恩怨!

雨林自然書寫・魔幻寫實史詩・華文小說經典
作家張貴興奠定華文文學里程碑之代表作

出版20週年全新增修紀念新版,新結局,獨家新序!
書封內頁全新設計、特別收錄《野豬渡河》出版相關後記三篇!

張貴興:新版的《猴杯》,我做了一些更動……二十年前寫《猴杯》前,心裡已潛伏著一個結局。……二十年後重讀,發覺種種舖排和暗示,都指向那個結局。……新版《猴杯》恢復了這個結局!

忘憂草,別名豬籠草,熱帶肉食植物,其捕蟲瓶裡的汁液,清涼可口,猴子愛喝,故稱猴杯。迷失熱帶叢林的西方探險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時,據說喝下豬籠草瓶子裡的汁液,可以忘卻精神和肉體的苦痛,幸運者重獲新生,不幸者快樂赴死。

雉循著河流深入雨林尋找麗妹,抵達上游內陸的濕瘴之地,探訪一棟棟土著長屋。雉與達雅克族女子亞妮妮的情愛糾葛隨之蔓生,如濃霧層層疊嶂的家族祕辛,也將一層層被撥開……

張貴興長篇小說《猴杯》裡,南國婆羅洲島密布潮濕霧鎖的雨林、日頭肥大,植物猙獰,葉子像刀劍鏢矢,花朵如血盆獸口,原生奇詭的凶猛野獸、陰暗的家族歷史、殖民地鬥爭陰謀……全書以亂針刺繡的手法,多線進行結構,催生大河盡頭,叢林深處,雨林裡欲望、性愛、屠戮、血腥、暴烈的濃稠氣息,殺戮、背德、亂倫的癲狂想像。建構出史詩格局,精緻宏偉。

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