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會流逝,唯獨留下來的照片永存不朽。因此,存在感被嚴重剝奪的現代人,成了最熱情的影像擁戴者。人們甚至可以為了製作更多證明自己活過的檔案,而放下當下更多無以名之鮮活的感受。
文:紀金慶
今晚,想和各位推薦一個人,一本書。
哲學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美學經典名作:《論攝影》(On Photography)。
我剛開始接觸這部作品的機緣來自於永和社大的美學課程,來自於那些有理解這部作品之必要性的年輕學員,他們大多是新世代的攝影師或電影導演。
然而,《論攝影》這本被外界譽為攝影聖經的經典著作,本身的論述重點卻並非攝影,而是影像,甚至可以說,這部著作的論述重點根本不是影像,而是影像的生命政治學(bio-politics)。
影像的生命政治學,一個非常奇特的分類,一個我們不曾思考過的可能歸類。生命政治學談論政治,可是她談論的卻不是人們生活裡習慣談論的政黨政治,甚至不是談論傳統知識分子常談論的自由主義或左派的政治理論。
生命政治學的骨幹其實是技術哲學,她思考政治的切入點,往往著眼於現代技術如何滲入我們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
那麼,生命政治學,在什麼意義下,是一種政治理論和政治批判?
生命政治學的淵源來自於海德格,而晚近親緣性較高的理論延流則是批判理論、傅柯、韓柄哲以及拉圖的行動者網絡理論。這些哲人對於政治思考的共同通起點是:舉凡能有效動員人與人、人與物關聯的一切,都是政治。
讓我們從這樣簡單的思考開始著眼:
試想,我們生而為人,每天眼睛一睜開,就要面對無盡的關係連結。我們面對人,也處理物,我們忙碌的運轉在一切人與物的調節之中。所謂的生活,無非是處理無止境人事物的種種關聯。
然而在現代社會,什麼是連結起這一切關聯的中介技術?什麼是在不知不覺中更動一切生活關係的幕後黑手?這是生命政治學所要追問的關鍵所在。
可以說,生命政治學對於政治的思考,是更全方位的批判、檢視現行社會運作的機制。她繞過了表面對立的政治立場、政治理論,而更深入地將理論的利刃扎入日常生活的血脈之中。
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適當的定位是一種關於影像的生命政治學。因此,它不僅僅是美學,更是一種政治學。它甚至不止步於政治學,而是一種生命哲學。
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所思考的,是現代生活何去何從的生命哲學。
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在標題上看起來像是在談論攝影,然而,對於蘇珊桑塔格而言,攝影不僅僅只是攝影,《論攝影》一書真實核心問題是追問現代攝影技術大量進入我們現代生活後,一個充斥著影像的現代社會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因此,在《論攝影》全書一開始,蘇珊桑塔格幾乎開宗明義的說道:
照片在教導我們新的視覺準則的同時,也隨時在變更生活中的人對於什麼才值得去看,什麼是我們有權力去看的種種觀念。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攝影不僅僅只是攝影,相片裡的影像已經是一種生命政治學。
現在,我們逐層撥開蘇珊桑塔格要我們看見的現代生活紋理。
獵補與召喚
攝影,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學,同時是一種觀看的倫理學。
攝影捕捉它所要捕捉的瞬間,猶如獵人獵補他所要獵捕的獵物。拍攝,這個動作其實已經隱秘的重新設置你和事物的關聯。
照片裡的影像可能歪曲,但人們觀看照片時永遠存在一種假設,假設存在或曾經存在某件事,就像照片所呈現的那樣。
因此,在藝術性質的想像上,攝影地位完全不同於繪畫或文學。繪畫或文學,在人們的想像中,是重新變造過的現實,是創作,是昇華,是想像力構建的虛幻世界。然而,對於拍攝,在一般人們的認定裡,則往往較容易和某種記實或紀錄聯想在一起。
相片,更像是一種檔案,而攝影集,則更接近一種建檔。因為在群眾想象上,攝影更接近一種對現實不同角度的重新認知,而非一種虛構或是想像。
因此,一個人除非通過哲學反思,否則很少意識到影像如何細微的形塑我們對於事物的認知。
可以說,除非學會哲學反思,否則人很少洞察到攝相所隱含的認知變異,而這種對於認知的變異甚至牽涉到一層權力關係,它隱微的鏈接起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的關聯。
相機的每次使用,都帶有侵入性。攝影,是現實的手術刀,它總會通過切除些什麼,並抓取些什麼原先在表象中隱而不顯的存在。
因此,如果我們借用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的語言來描述的話,我們可以說,攝影是一種召喚,攝影用鏡頭召喚事物的存在,如同我們知道一個人真實的樣子和他在鏡頭中的形象差別,事物在鏡頭前,總會被召喚出一些原先生活中所未開顯的存在。
鏡頭與人物共謀,只是人們通常只關注這個雙向關係的單一面向,我們使用了相機,我們操作著鏡頭,我們因此誤以為相機只是我們的工具,我們甚至誤以為我們在這個層關係中握有絕對的主導權,畢竟我們是使用者。
不過,從另一面看,事情發生了逆轉,人製作影像,彷彿是為了讓自己被影像牽引,走入另一層比現實更加真實的世界。這其中的生命哲學是,我們都知道,和稍縱即逝的瞬間相比,在拍攝中留存的影像比我們生命世界之中的任何事、任何人都還永久,為此,人們將步入影像的誘捕之中。
攝影,是一種獵殺,在獵殺中,它取走它所認定的事物的靈魂,而後釋放事物,任事物在流逝的歲月裡隱入記憶。
變造現實
我們前面說,人們在觀看照片時永遠存在一種假設,假設存在或曾經存在某種現實,如同照片所呈現的那樣。
然而,即使在高度寫實風格的檔案照片裡,上述的假設仍然是有待追問的。
在《論攝影》裡,蘇珊桑塔格舉了這樣一個例子,美國在三十年代農場安全管理局的攝影計畫中,就有一項拍攝佃農的案子,攝影師拍攝一張農民的正面照時,往往一拍就是數十張,直到捕捉到他們心目中最合適的照片才停手。
等等,你稍微細想一下,什麼叫做「直到捕捉到他們心目中最合適的照片」?什麼是攝影師在拍攝者身上要捕捉的存在?比如說,一個攝影師在佃農身上所試圖捕捉的是什麼人格特質?是質樸?還是貧困?是刻苦?還是無知?
思考上述的基本問題,可以讓我們對於照片是現實的精準複製這種想法保持距離,因為攝影總多多少少會將我們心中的圖象強加給對象。
因此,不同於人們覺得相機捕捉現實,而不是製作現實。蘇珊桑塔格強調,照片的藝術性質在存有論上,並沒有真的和繪畫或文學不一樣,她們同樣具備創作者先行的視域,同樣是一種對存在的詮釋,是一種對於現實的加工。
攝影普及以來,催生了一種生活信念,人們相信眼見為憑。
然而,透過蘇珊桑塔格對於攝影現象的分析,我們應該去問的是:在實際經驗中,我們究竟是相信自己所看見的,或恰恰相反,人們始終只看見自己相信的。
在柏拉圖的洞穴裡
當我們在追問什麼是攝影時?其實很重要的,我們是在思考一個充斥著影像的新世界意味了什麼?
這是蘇珊桑塔格寫作《論攝影》時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文化關懷,在這部著作中,她不無諷刺的如此分析:
「攝影技術的進步與普及,使得大眾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潛在思維,這種思維是將我們的生活化作一組又一組潛在的相片。」
蘇珊桑塔格認為,繪畫與文字,在日常生活的影響上,從未達到現代攝影在今天所建立的規模。
攝影在現代生活中甚至成了一種儀式,例如許多人在旅行時,忙碌的攝影不再只是旅行的紀錄,而根本成了旅行的目的,同樣的,許多現代人在享用美食時,在舉起餐刀之前,是相機先幫我們享用了美食,一如禱告或祭祀那樣,在我們用餐前必須向神靈祈禱,在現代生活中,影像是我們祝禱的神靈。
影像,成了現代生活乞靈的大神。
蘇珊桑塔格分析,在現代生活中,我們甚至到了這樣一個地步:彷彿沒有影像,我們便無法自我證明有過經驗、有過任何感受。
拍照,可以是一種證明存在的方式,但同時,也可能是一種拒絕經驗的方式。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流逝,唯獨留下來的照片永存不朽。因此,存在感被嚴重剝奪的現代人,成了影像的最熱情的擁戴者。相片和影像,成了唯一證明他們真實活過的檔案,人們甚至可以為了製作更多證明自己活過的檔案,而放下當下更多無以名之鮮活的感受。
分析攝影技術普及對於生活帶來的變革,我們不多不少必須從這些現象開始。
甚至更進一步的,則必須從更長遠的文化歷史視角來對現代影像文化進行解析。
千百年來,哲學與科學的文化都在抵禦肉眼的感官世界,這是因為古典文化認為肉眼可見的經驗世界是隨時能會蒸發流逝的表象。
你知道,在古典西方哲學論述裡,評判真實的標準是存在物本身在時間上留駐能力的久遠。也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古典文化認為概念性的存在遠比經驗感官真實。為此,他們建立了那麼悠久,那麼講究思辨與邏輯的哲學與科學文化。
然而,在現代生活中,無限的影像築建起一整個無遠弗屆也永不衰老的虛擬世界,經由雲端和網站的傳遞與儲存,影像,將比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人事物都活的更加長遠。
甚至,在現代世界的多元民主社會裡,人們已經通過生活經驗體認到,任何理念,任何價值,其實也如同流行商品那樣有它起落興衰,成住壞空的歷程。因此相對於追求理念價值,不如追求永不衰老的影像,影像青春永駐,是遠比現實經驗中的一切存在更真實的存在。
這裡,借用哲學家布希亞的用詞說,如今,我們再不能夠把影像僅僅看作是現實的複製。事實上,這個複製出來的現實已經超越了它自己的來處,影像自身成了另一種維度的真實存在,一個由物質性影像與精神性形象無縫銜接起來的「超真實」(Hyper-real)。
班雅明預言的超寫實革命終究是成真了,也許,是過度成真了。過度成真的革命帶來的不只有允諾裡美好的一面,也帶來了魔鬼的另一面。
一個令我們充滿疑惑的美麗新世界。
我們一開始問的是攝影,到了後來我們追問的是我們自己!
我們正處在什麼樣的世界之中?什麼構成了我們的生活?我們還能經驗什麼?我們是誰?從何而來?將往哪裡去?
本文經紀金慶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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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