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松崇志

導言

何謂歐亞大陸東方史

本書中為了從內亞與中國本土相連接的觀點來思考歷史,將持續以騎馬游牧民族的動向為中心關注內亞史,並與東亞史及中國史相接,嘗試重新設定「歐亞大陸東方」這個空間概念。而在歐亞大陸東方史的框架下,主要以西元四世紀至十四世紀這段時期為討論對象,並以來自蒙古高原及其東側滿洲平原(又稱東北平原)之狩獵游牧民族為核心,描繪該些游牧集團(游牧王朝)進入中國本土的趨勢,分析他們給中國或東亞歷史帶來的巨大衝擊。

所謂的歐亞大陸東方史,並非以內亞史或東亞史(抑或中國史)的動向為主軸來審視,而是企圖以更寬廣、平等的視野進行歷史研究的一個框架。當然,意味著「歐洲+亞洲」的歐亞大陸一詞產生自近代歐洲,此地理概念帶著歐洲在前亞洲在後的優勢含意,但此處將站在中立的,強烈意識到內部連結關係的立場,將亞洲與歐洲視為一整塊大陸,並在這層意義上冠以歐亞大陸之名。

歐亞大陸東方指涉的範圍,大致包含帕米爾高原以東、中國本土、朝鮮半島、滿洲、東西伯利亞、蒙古、河西走廊、東突厥斯坦、西藏、雲南、直到中南半島的廣大範圍。亦即不限於中國本土、朝鮮半島等一直以來稱為東亞的區域,還包含內亞東側部分(即北亞與中亞的一部分)及部分東南亞地區。

此框架也不再使用過往東亞世界論所建構的,以中國文明馬首是瞻形塑而成的世界觀,而是各類種族、人類集團生活的多元化空間,他們擁有各式各樣的語言、營生方式、宗教、習俗等。從而,此區域設定雖包含受到源自中國本土、蒙古、滿洲等各地王朝政治、文化強烈影響的地區,但絕無將其視為單一文化圈並與其他區域切割的意圖,因此無須想定一個僵硬的框架。

例如,將帕米爾高原區分為東西部的方法,僅是從內亞乾燥地帶連結東西的發想進行思考,不必然有嚴密的區隔。在某些時候也同時考量蒙古和中國本土的發展關係,因此會出現需要跨越東突厥斯坦涵蓋至西突厥斯坦的情況。

根據這種寬鬆且開放的地區概念,方有可能全盤概觀內亞騎馬游牧民族集團、王朝與中國王朝的歷史開展:雙方如何相互對立、交流、融合;游牧王朝如何統合、統治;以中國本土為據點的王朝如何進出內亞等多邊多樣的關係性。從而當我們追溯在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游牧王朝與中國王朝霸權下,周邊各中小型王朝、集團等諸勢力如何存續,嘗試理解內亞史上常態性的政治勢力多元化狀況時,這也是一個相當有效的框架。

此外,在描述歐亞大陸東方史時,當然也必須將中國南部至東南亞乃至南亞的海域世界納入考量,不過該部分將留給本系列叢書中專門針對江南發展的第二卷進行討論。此處須先言明,本書除處理蒙古時代的第五章外,基本上都限定在北方的歷史敘述。

中國王朝與馬匹

筆者思考中的歐亞大陸東方史,其基本構造係以蒙古高原、滿洲平原之狩獵游牧與中國本土(華北)農耕此二類相異營生方式為個別基礎,透過探討游牧王朝與中國王朝(中原王朝)兩類型相異之王朝國家如何接壤,強調其間如何興亡消長。

至於在中國本土南方形成的中國王朝,其詳細說明則留給本叢書系列第一卷。此處僅想指出從秦朝至漢朝中國王朝處於成立期階段的幾個統治體制的主要特徵:在歐亞大陸上擁有足堪自豪、首屈一指人口的中國本土農耕社會以其生產力為基礎建構出巨大的官僚組織及常備軍隊;基於發達的公文行政而發展出郡縣制等行政機構;為支持王朝統治由官方制定獨尊儒術的體制性教學制度等。

但是,我們也不能漏看建立中國秦、漢王朝的華北西部位於內亞邊緣上較為乾燥的地區,此自然環境相對容易導入發源於內亞的馬匹繁殖技術。馬偏好乾燥、寒冷的地理環境,討厭暑熱。如「南船北馬」一詞所示,運河、河川、湖沼等水源豐富的江南地區主要交通方式為船隻,而乾燥的華北則多使用馬匹。

歷代以華北為根據地的中國王朝,皆無例外的在繁殖、飼養馬匹上投注心力,畢竟擁有強大的騎兵軍事力量是確保王朝存續的重要骨幹。在這點上,位於華北及蒙古高原接壤處的農耕、游牧交界地帶,對華北的中國王朝而言,作為一處容易抵達的馬匹產地,具備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游牧王朝的原型

接著探討關於北方游牧王朝的部分。關於內亞誕生騎馬游牧一事已於前文提及,日後則出現以騎馬游牧民族為主幹的游牧王朝。文獻中能確認最早的游牧王朝是西元前八世紀到西元前四世紀繁榮於黑海北岸與高加索北方,由斯基泰人(Scythians)建立的王朝,在希羅多德(Herodotus)於西元前五世紀以希臘文寫成的《歷史》(Histories)一書中留有翔實的記載。不過,根據最近的考古學成果,顯示西元前九世紀至西元前八世紀時期內亞區域就已經逐漸散播共通的游牧文化,因此可以推論游牧王朝的起源可能位於更東方的蒙古高原西部或者內亞東部。

內亞東部之中,戈壁沙漠以南之南蒙古出現騎馬游牧民族社會,根據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大致出現於西元前七世紀以後,亦即中國春秋時代中後期。關於內亞東部的游牧勢力,中國文獻開始正式記載者為司馬遷的《史記》。根據《史記》,西元前三世紀,自中國戰國時代晚期至秦朝統一天下的這段時間裡,有東胡、匈奴、月氏三股游牧勢力鼎立。其間匈奴出現了英明的君主冒頓單于(前二○九─前一七四年在位),他統合了國內的各部落,之後打敗東胡與月氏,歷史上首次統一了蒙古高原的草原地帶。

匈奴勢力也擴張到南方的華北方面,利用秦朝滅亡後的混亂入侵中國本土,漢高祖劉邦(前二○二─前一九五年在位)出兵征討平城被匈奴困於白登山即為知名歷史事件之一。此時漢朝只能向匈奴求和,大量納貢,結為兄弟關係並採取和親策略。之後漢武帝劉徹(前一四一─前八七年在位)發動對匈奴全面戰爭,雖然付出大量的犧牲卻成功逆轉形勢,南邊的漢朝取得了優勢。

匈奴從君主的單于到他手下的統治者階層、再一直到民眾為止,平時都過著游牧移動的生活,一旦發生戰爭立刻武裝化身為騎兵軍團。其軍事、政治、社會組織採取十、百、千、萬的十進位體系,單于坐鎮於中央,王族配置於左右(東、西)兩翼,任命二十四長擔任隸屬部落的領導者,其麾下依十進位法組成軍事組織,最後形成整個族群的聯合體。觀察所有這些制度即可發現都與之後的鮮卑、突厥、蒙古等游牧王朝共通,也可說早在匈奴的階段即已確立內亞游牧王朝統治體制的基本結構。

元末群雄割據圖

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元末群雄割據圖

歐亞大陸東方史的南北結構

不可思議的是,西元前三世紀末匈奴與秦朝都在同一時期各自統一了蒙古高原及中國,形塑出游牧王朝與中國王朝兩種類型互異的基本政治型態,並於西元前二世紀以後呈現匈奴與漢兩大王朝南北對峙的結構。日後,包含蒙古高原在內的北方游牧王朝對峙以中國本土為據點的中國王朝形成歐亞大陸東方史的基本調性,具體而言可以舉出:六至九世紀的突厥、回紇對隋、唐;十至十二世紀的契丹對五代、北宋;十二世紀的金對南宋;十四到十六世紀的蒙古對明朝等。

雖說如此,但僅以游牧王朝與中國王朝的二元對立形勢,並無法說明歐亞大陸東方史。因為有如在反映前述蒙古高原與華北間的生態環境具有連續性一般,我們屢屢可見以北方游牧民族為核心的王朝藉著壓倒性的軍事力,穿越蒙古高原與橫跨華北的農耕、游牧交界地帶,南下壓制定居農耕民族,統治中國本土的事例。

具體而言,有五世紀以降以鮮卑拓跋氏為核心的北魏,以至於隋、唐時代的一連串王朝(拓跋國家);十世紀以突厥系沙陀集團為核心的五代諸王朝(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以至於北宋(初期);十世紀的契丹(遼);十二世紀的女真(金);十三世紀的蒙古(大元大蒙古國);十七世紀的滿洲(大清帝國)等,均以出自游牧集團的軍事力量為核心,不斷應自身王朝所需斟酌取捨漢代以來中國王朝的統治體制,統治部分或全部的中國本土。

簡要而言,即中國本土的歷史上頻繁可見多樣化的民族集團,以及狩獵民族、游牧民族以軍事力量為基礎的王朝國家進行統治。

歐亞大陸東西方向的拓展

思考歐亞大陸東方史時,除了前述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形成的南北結構之外,東西方向的人、物、資訊移動也非常重要。歐亞大陸內陸的高聳山脈屬東西向延伸,因此在東西方向上沒有自然障礙阻礙交通。只有西方的烏拉山脈與東方的大興安嶺山脈例外,唯此二者皆非十分險峻,不足成為阻止人們移動的障壁。

如前所述,北緯四十五至五十度附近草原地帶(蒙古高原—哈薩克草原—南俄草原)東西連綿延長,自古騎馬游牧民族東西向移動容易。因為是草原地帶的通路,故也稱「草原絲綢之路」(Steppe Route)。同時,其南邊多為更乾燥的不毛之地,藉著山上流下的河水形成綠洲,星羅棋布於廣大的沙漠地帶且發展為綠洲城市或聚落,而自古連結綠洲的交通就十分發達。

例如東突厥斯坦的塔里木盆地位於巨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央,北邊天山山脈南麓與南邊崑崙山脈北麓散布的綠洲連結成交通網。這些河西走廊綠洲間串接起來的交通路線也連通至中國,日本一般稱為「綠洲絲綢之路」(Oasis Route)。除此之外,對歐亞大陸東方區域而言青海(安多地區)的山間通路及橫斷西藏高原南部的通路也是東西交通的重要道路。

應該注意的是,內亞內陸區域發達的交通讓中國絲綢運往西方,造就眾所皆知,亦即俗稱的「絲綢之路」,然而這個名稱卻太過強調於連結歐亞大陸東西方的側面,實際上內亞交通道路不僅連結東西,也包含了連接北方草原地帶及南方綠洲或者農耕地帶的功能。考量此點,近年已重新將絲綢之路認定為內亞連通東西南北的總體交通網絡。

此內亞的交通網絡與圍繞印度洋的海上交通路線並列,自古連結歐亞大陸各地,在歷史上一直擔任著要角。從短距離的日常用品交易到以奢侈品為主的中、長距離交易為止,存在各種活絡的貿易與人群移動,各種各樣的語言、宗教、思想、技術也藉此在歐亞大陸的廣大範圍中相互傳播。歐亞大陸東方的歷史留下深刻的文化擴散現象,可舉源自印度的佛教傳播、源於西亞的伊斯蘭教傳播等為例。

此外,歷史上反覆見到的大規模集團移動與王朝興兵的軍事行動、勢力擴張等現象大致都沿著此交通網推動,北方草原地帶自匈奴以降,誕生於內亞東部的強大游牧王朝或集團許多都沿著歐亞大草原地帶擴張或移居至天山以西。具體事例有突厥的向西擴張、契丹(西遼)西遷至突厥斯坦、蒙古空前絕後統合歐亞大陸等。同時,與草原地帶游牧王朝相互呼應,以中國本土為根據地的中國王朝也嘗試涉足東突厥斯坦的綠洲地帶。例如漢朝與唐朝對西域的經營,便都是著眼於對抗匈奴或突厥這些北方游牧王朝的戰略。

套用關注歐亞大陸東方這片廣大區域的歷史區域框架時,不僅可見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定居農耕民族的交互作用,還可將前述歐亞大陸規模的東西交流置於視野之內,藉此得以處理歷史的巨大潮流。本書即使用此種寬廣的觀點,追溯四世紀至十四世紀歐亞大陸東方的歷史動向。

相關書摘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岩波新書.中國的歷史3:草原的稱霸》,聯經出版

作者:古松崇志
譯者:黃耀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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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農耕對上北方游牧,
耗時千年的對峙與霸權角逐

榮獲2020年韓國坡州圖書策劃獎

從五胡十六國的亂世至蒙古帝國的一統天下,
在歐亞大陸東方的歷史舞台上,
由馳騁草原的騎兵軍團揭開壯闊的興亡史。

以南方中原為根據地的農耕王朝,與以北方草原為根據地的游牧王朝,生存手段相異的兩大勢力,歷經千年的對峙,相互爭奪霸權。然而在過去中西方的歷史論述中,游牧民族總是被置於邊緣。

本卷以「歐亞大陸東方史」的嶄新框架,重新回顧歷史,連接起內亞、中國與東亞等不同世界。箇中關鍵角色,便是過去廣泛分布於歐亞大陸中心地區、居住於乾燥地帶(草原或沙漠)的游牧民族,他們在中國歷史中頻繁登場,存在不容忽視。透過審視這些游牧民族及其所創建的國家和王朝,以及他們與中國之間的關聯,描繪出多種民族往來交流之多元世界的歷史。

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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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