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果

菜市場漫遊份子:賣什麼貨長什麼樣

我是個在菜市場旁邊出生的小孩,不知道是否因此跟菜市場有宿命般的牽連,自從搬離出生地之後,每次遷徙都像衛星定位系統一樣瞄準菜市場,重複臍帶似的鏈結關係。不管在故鄉或異鄉,一旦嗅到市場的氣味就有家的召喚,因此對時髦光鮮的超級市場,產生彆扭的適應不良症。

初來乍到世間,便是台南府城空軍眷村附近的「崇誨市場」,據說母親陣痛之際,還推開竹籬笆,到市場買了豆漿油條給父親當早餐之後,才聯絡產婆來接生。那幾間連棟平房的紡織廠宿舍與市場相隔不到十公尺,母親經常把我擱在榻榻米上,玩耍或睡覺,幾分鐘空檔,飛奔至菜場,張羅一家三餐,菜籃提進門,聽到我那如貓叫的哭聲,才開始盤算該餵奶還是該換尿布了。

之後幾次搬家,一度接近青年路的「東菜市」,後來有數十年都倚賴東門路上的「東安市場」,東菜市像迷宮,東安市場則是躲在東安戲院樓下黑黝黝的悶熱空間裡。國小到高中通學階段,不管是步行或騎腳踏車,都要穿越東安市場,對比於早市的喧鬧,放學之後的菜場風景安靜而昏暗,還有一股食物發酵的酸味,來不及運走的垃圾堆裡,經常竄出壯碩的灰色老鼠,在那裡開派對。

我對東安市場的記憶十分清澈。魚販老闆長得像「紅目鱸魚」,豬肉攤老闆娘的胳臂跟蹄膀比粗,剝蝦殼的女人一手紅漬,炊煮碗粿與肉粽的阿嬸總是渾身油膩膩,反倒那些菜販各個清瘦如空心菜,好像靠什麼營生就注定長成什麼模樣。其中最時髦的,要算那些賣港貨舶來品的貴氣女人,個個光鮮豔麗,胭脂蔻丹色澤都很嚇人。

後來北上淡水讀書,中正路魚市場變成我漫遊的中繼站。那時租屋在水源街二段,多雨酷寒的小鎮,還是北淡線老火車當道的年頭,街道還沒被觀光客霸佔之前,我經常利用空堂下山逛市場,或幾度在渡船頭等待黃昏泊岸的漁家,撿便宜鮮魚拎回山上,用克難陽春的電湯匙,灑少許薑絲鹽巴米酒烹煮,滋味好極了。

畢業之後住在連雲街,後來又輾轉遷徙到潮州街,距離信義路「東門市場」不遠。假日早晨就穿拖鞋穿過小巷弄,到市場吃米粉湯,買福州魚丸,有時候還帶了活跳跳的新鮮鯽魚回家,學母親用鹽水慢火煮到湯汁收乾。有時也買現成的蔥燒鯽魚,價格貴多了,只能偶爾奢侈,沒辦法盡興。

之後去了東京唸書,住在西武池袋鐵道沿線的江古田,宿舍距離商店街不遠,商店街盡頭,過了平交道,有一處傳統市場跟一間大型超市。最初語言不通,膽子小,選了超級市場交易,只須瞧清楚收銀機數字給錢就好。後來膽子大了,開始跟菜市場日本歐吉桑打交道,台灣留學生的名聲大概不錯,買秋刀魚買海苔買草莓買橘子,多數都給折扣,歐巴桑更慷慨,不只給折扣,還給噓寒問暖,好像全世界各地的媽媽都把外出求學的孩子當自己的心肝寶貝疼。

那一年,去過一次上野阿美橫丁,也去過一次京都錦市場,小街小弄的人情味,猶如慢火熬煮的黑輪甜不辣,喊價招呼的腔調語韻,像引誘鄉愁發酵的小夜曲,不管是關東腔還是關西腔,聽起來都跟台南東安市場或台北東門市場的叫賣,沒什麼差別。

開始定居內湖之後,就跟湖光市場的「早市」與金龍路的「黃昏市」產生採買的親密關係。湖光市場的悶熱與擁擠,氣味和生態,跟故鄉東安市場的格局倒有幾分神似,可是魚貨與蔬菜都經過長途跋涉,看起來患了不同程度的思鄉病。台南才吃得到的現撈虱目魚,到了台北變成小配角,涼薯與醃瓢瓜也不常見,倒是熟食的選項多,雞鴨魚肉都變得出花樣。

來往久了,跟魚販肉販菜販多少都有了默契,魚老闆早已明白我愛清蒸煮湯或乾煎各色口味,也就細心推薦適合的魚貨,懂我吃魚的嘴刁,不夠新鮮的,就偷偷搖手叫我別買,怕壞了長久的主顧關係。肉販也厲害,聽我描述作法,立刻就決定要梅花或里肌,要切絲要切片都不為難。有一回想燉豬肚四神湯,老闆娘前一晚就幫忙清洗汆燙去油,切成一口一片大小,十分貼心。

賣菜的老闆娘更妙,來者不管是主婦小姐太太,一律喊「阿妹」,喊得買菜的女人們心花怒放,要不挑點青菜回家就不夠義氣。晉升為熟客之後,老闆娘會幫忙算計,哪樣菜貴一點就忍耐不吃,哪樣菜便宜一點就多吃,不懂如何搭配,問她就搞定。什麼菜需要大蒜爆香才順口,什麼菜非要薑絲才夠味,她用五十年賣菜的專業掛保證,送蔥送薑從來不手軟。近幾年倚賴她的程度愈來愈深,站在超市生鮮冷藏庫前面,反而不知所措。

到了高溫盛夏,為了避開白天豔陽紫外線,金龍路的黃昏市場就成為替代方案,那裡的水果海鮮蔬菜約莫都是以「一百」或「五十」計價,蘋果十顆一百,透抽三尾一百,青菜三把五十,地瓜一袋五十……一盤、一堆、一個個紅黃相間塑膠袋,買賣變成豪爽快速的交易模式。暮色低垂,小燈泡一個個亮起,價錢愈殺愈低,不管是買菜或賣菜的人,都趕著回家,緊張刺激到不行。

黃昏市場多的是吉普賽遷徙的臨時散攤,一週七天,不同組合,一旦熟客多了,攤子就不流浪,固定駐點。幾年下來,看過男女一雙雙,賣雞翅賣水蜜桃或賣炒米粉賣滷味,賣成天長地久,好似港片《天若有情》的劉德華與吳倩蓮。也有駝背老阿嬤蹲在路邊,隨意擺在地上的蕃薯葉空心菜青江菜和山蘇,被菜蟲吃得坑坑洞洞,老阿嬤也不叫賣,光是眼神交會就是攻勢,如果不捧個場,似乎過意不去。我尤其喜歡黃昏市場的傳統豆花與蔥油餅、韭菜盒跟清蒸臭豆腐,總是拎滿手,回程還不忘帶走藥燉排骨與半瘦半肥豬肉割包,黃昏市場的熟食,是晚餐的救星。

我也喜歡在農曆年前,鑽進南門市場,擠在辦年貨的人潮中,享受那種擁擠富饒香味撲鼻的年味與幸福感。短暫返鄉,就騎腳踏車去「水仙宮市場」看堆成小山一樣的虱目魚,或搭三號公車去「東菜市」買水煮玉米。

我根本就是個菜市場漫遊份子,貪戀庶民叫賣的氣味氣息,信仰箇中的爽朗率真本色,終其一生,都要奉行不悖,樂此不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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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從前從前・我記得》,啟動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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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果
繪者:陳沛珛

到底是什麼美好的毒素,讓我們一談起往事,就喋喋不休呢?

我們,明明一南一北、一東一西,明明不相識,但我們的記憶為何如此相似?好像彼此的人生相隔不遠,就住在隔壁,或同一條巷子,吃同一家午後叫賣的豆花攤子,不約而同拿奶粉罐裝著米,跑去排隊爆米香。

記憶如同酵母菌,隱隱約約,流過歲月的河,那些美好,靜靜發酵,成為勇氣與養分。

我們在囫圇吞嚥所謂成功模式,因而過度飽食作嘔,甚至感覺空虛疲憊之後,渴望緩下腳步,回頭,蹲下來,問候那個物慾單純的年頭:好久不見,你們好嗎?

我也許不是迷戀過往的美好,而是害怕這些美好,一旦遺忘了,就永遠記不起來了。
有了這些美好的記憶與勇氣,我們就努力而開心地,一起往前走吧!

Photo Credit: 啟動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