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人工智慧(A.I.)大解析(上):機器人會否夢見電子羊?

四、如果人工智慧也有「感覺」?

前文說到《銀翼殺手》,那部作品不只確認了機器人作為「人」的自我,也以同情、憐憫的角度看待之,從而反映出:機器人也有孤獨,也有悲傷,也有活下去的慾望,也有證明自己的需求。從上一題跨到這一題,也踏入人工智慧在「助手還是威脅?」之外的另一個面向,亦即「機器人是不是人?」—就如同《熊麻吉2(Ted 2)》也想談的,一隻布偶熊如果能跟人類成為生死之交,有人願意為他犧牲,甚至因為朋友的逝去而悲傷至極,擁有這麼多「感覺」,難道不該被稱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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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再回到【魔鬼終結者】系列。1991年第二集《魔鬼終結者2:審判日(Terminator 2: Judgment Day)》最精采的安排,莫過於讓機器人阿諾成為年少救世主約翰.康納的「代理父親」,保護約翰是他的職責,然而互動的過程中他漸漸生出「人性」,到了最新這一集《魔鬼終結者:創世契機》更在離開前丟下一句:「保護我的莎拉(Protect my Sarah)」。同樣描述這一類過程,而且更細膩的是1999年《變人(Bicentennial Man)》,機器人管家安德魯在長年和家族互動、陪伴的過程中生出了情感,希望可以體驗身為人的感覺,甚至體驗愛情。

當機器人也對人類生出感情,不論是友情、親情或愛情,不只他本身的存在被證明,他對身邊人的影響也被確認了。在去年最優秀的電影之一《雲端情人(Her)》中,一個人工智慧的誕生、學習、社會人格的建立,乃至對情感的接收和表達,甚至和主角進行心靈交流……等等,被生動地描繪。能「感覺」、有情緒、懂得「感性」的人工智慧算不算個「人」?這甚至不是《雲端情人》的重點。因為這些關係和意義只存在她(片中作業系統的名字是莎曼珊)和她的使用者/主人之間,而對對方來說,「她當然完全是真的!」

於是相對所有前述的科幻片,《雲端情人》又往前踏了一步,它問的問題已經不在於機器本身,而是和她互動的「人」。當你我無可救藥地孤獨,無可避免地被一個(全能的)「心靈陪伴者」征服,癥結已經不在於對方是不是人,而是這樣子的你我還是不是活在現實(reality)中?

由此可見,在《大都會》之後90年,《2001太空漫遊》後半個世紀,人類對科學極限的突破不太多,反而是人們彼此的生活改變了。當你我的工作、嗜好、財務、社交都「電子化」,甚至被虛擬的關係給替代,還來不及擔心機器像不像人,就得先面對人活得越來越像機器的時代。比起人工智慧能「感覺」,更該煩惱的或許是:我們是不是失去了感受、和他人真實相處的能力?

Photo Credit: Her

五、當人工智慧能夠「審美」

再望前一步,區隔人工智慧與人心的最後線索之一,是對「美」的感知能力,以及藝術的創造。對此,2008年《瓦力》其實作出相當動人的假設:一個沉浸在人類文明的遺跡(滿坑滿谷清不完的垃圾中)七百年的機器人,長出了「自我」,能夠感受孤單,渴望陪伴,甚至對音樂有了喜好。他著迷於音樂劇《Hello, Dolly!》,學錄影帶裡的影像跳帽子舞,甚至蒐集各式各樣的小物,彷彿能夠感受文明和歷史之美……

如果說,瓦力是我行文至此談到的所有人工智慧中,最「可愛」的一個,大概沒人會反對吧?他是那樣天真,卻有滿滿的熱情和對生活的愛,比誰都更懂什麼叫「活著」。電影後段,當他遇見伊芙(EVE)而墜入情網,佈置各種浪漫場景只為搏君一笑,最後成功打動「芳心」,讓後者也生出人性,那真是對人工智慧最美好的想像了。

同樣地,《雲端情人》的莎曼珊也因為能「看」見美景,能感受喜悅,甚至能作曲能唱,而成為貨真價實的「soul mate」。在《變人》裡,則有安德魯設計出一個又一個古董錶,這來自原著小說《正子人(The Positronic Man)》(1993),讓人工智慧也有藝術的天份,直接挑戰人類對「創造」這件事的定義。最後,《成人世界》也安排了一段戲,讓查皮(機器人主角)學習畫畫,將眼前所見寫意地「描繪」在畫布上。有趣的是,這就如同拿相機鏡頭照相、再轉成「手繪」的效果,其實是你我現在手中的手機就能辦到的。

Photo Credit: Chappie Movie

六、機器人想「成為」人類

在完成上述所有「進化」之後,機器人最後的願望,將是被接納成為人類吧?在《變人》中,為了和心儀的二小姐共度人生,安德魯想方設法讓自己擁有人類的外觀,但這還不夠,他必須要能「感受活著」,亦即吃飯喝水、運動睡眠等等生理機制。再之後,他將明白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成長」、「老去」和甚至「死亡」帶來的「生命有限」之感,帶給我們看待世界獨一無二的眼光。

而在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原先屬於庫柏力克的)2001《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描寫小男孩大衛想成為人類,因為他是第一個「懂得愛」的機器人,卻得不到母親的真愛。前述《變人》的安德魯,一如《熊麻吉2》泰德那樣得在法庭/議會上闡述自己,為的是獲取社會認同;在此大衛希望變成「真正的小孩」,卻是因為唯有如此,方能得到親情。

然而面對機器人想加入人類,人類社會往往不領情。人類對機器人的排擠,所反映的是對少數族群(一如人權史上每個階段的弱者們)下意識的排斥,這在1999年《鐵巨人(The Iron Giant)》和前述的《機械公敵》、《成人世界》中都可見。再者,去年還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奧圖瑪塔(Automata)》,描寫未來的反烏托邦社會中,機器人是孱弱的、卑微地尋找活下去的方法。但片中人類對他們一樣是殘酷、無情的。

終究一切要再回到《銀翼殺手》。當人造人與人類已幾乎無法分辨,甚至他們還以為自己是人,人類卻要追殺他們,為什麼?是仍然將創造物當做擁有品,還是擔心他們的智能/體力發展超越自己,從而脫離掌控變成威脅?《銀翼殺手》的氣氛是陰沈的、哀傷的,足見當年雷利.史考特是從同情人工智慧的心境出發,試圖呈現那宿命。如今片中的2019年已近,人工智慧的發展還遠遠不及三十年前的想像;反過來說,這一切預測,其實反映出人類自身的弱點,亦即對少數成員的無休止、反覆的切割和欺凌吧?

Photo Credit: Blade Runner

七、總結

一系列文章寫到這,最後一部我沒有提、卻最敬佩的劇作,不是電影,而是漫畫家浦澤直樹改編自手塚治虫原子小金剛:地上最大機器人篇》的《PLUTO~冥王~》(2003~2009)。這部在我心目中絕對的經典,對人工智慧的探討涵蓋本文所有層面,且達到我在任何電影中都不曾看見的完整性。這當中,包括機器人的宿命、對自我的認知、夢境和被編輯的記憶、對藝術與美景的著迷……當然更不用說人工智慧與「人心」的界線/定義——「如果機器人能夠說謊,這是否表示他已經『完美』了?」

故事中,有個機器人在戰役過後,一直洗、一直洗自己的雙手,因為那血腥的味道怎麼也洗不掉。另一個機器人在她的「伴侶」死後,無法停止想念,重複在腦海中播放他們共同的過去(她每一分每一秒都「記得」),還要求其他人「不要消除我和他的記憶,好嗎?」另外更有一個角色,無法抗拒自己殘暴「本性」的驅動,但他的理性、善良又時常浮上心頭,帶來極大的矛盾和痛苦……

時至今日,人類對科學的好奇仍未減,這帶來的究竟是災難?還是更好的未來?沒有人敢說。但從各式各樣人工智慧的故事去窺看,會發現人們從科幻中,想得到的滿足各有不同:害怕孤單的,或充滿不安全感的,或想滿足永生的,或更在乎人權的……。這些電影推陳出新,永不過時,甚至有朝一日,會誕生一部「電腦拍的人工智慧電影」也說不定。

到時候,就不只要回答「機器人會不會夢見機器羊」,而是人工智慧所認定的「人」,又是什麼呢?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